乐文谦朝那画作看去,是一副才子登科及第游街图,只见两侧吏员相拥,行人簇拥,好不快意。微微探身,看向那画作中的及第才子,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公子哥,赫然和县令大人有些相似,又向县令大人看去,却见县令大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怅惘,一股失落在眼角流淌。
那及第公子便是县令大人年轻时候了!孟郊曾作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及第,大喜之事,而县令大人年少成名,更是快慰平生。联系刚才县令所说,自己十九岁明白的道理县令大人四十九岁方才明白,哪里还不明白,年少成名,不免心高气傲,天下之大,却舍我其谁?只怕是得罪了朝廷权贵,亦或者自傲功勋,及至沦落至今。
虽是旁敲侧击,多半是乐文谦猜测,却也感觉唏嘘不已。
每一朝初立之时,君主贤明,有才之士才华得以施展,而每一朝后期,皇帝昏庸,奸臣霍乱朝纲,有志之士虽有心振兴国家,却没有上达圣听之路径,反因为一腔热血遭受报复!生活在一个王朝后期的才学之士无疑是不幸的,这位刘宗铭刘大人当是壮志难酬,既而放纵自流一类人。乐文谦不由想起鲁迅先生曾做的一首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县令大人虽然躲进了小楼,可惜却出不得小楼,不能如鲁迅先生一般自遣,鲁迅先生写此诗乃是自嘲,可怜县令大人却是以此为行事为避免打压的准则了。
昔日苏轼被贬黄州,书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等豪迈诗篇,纵然官路,内心抱负不能得偿,却也安然自处:“竹杖芒鞋轻胜马,一甩烟雨任平生!”
谁人一生一帆风顺?若不能于落寞,伤寒中自遣,不经历些风雨,岂能感悟到那光风霁月的洒脱,如何享受阳光冲破浓云的喜悦欢腾?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宝器,不遭受些打击如何能够成长?这等心境便是放在后世只怕也难以成事?
“你是甲戌年的秀才?那时才十四岁。十四岁便中了秀才,果然聪慧,随后五年时间卧病于床,果然才子多磨难,红颜多薄命!”县令刘宗铭忽的一叹。
乐文谦不知如何接话。附和此话?明显不合乐文谦心中所想,身临祸患,便怨天尤人?但说些其他言语,劝慰县令大人,不免交浅言深!而且自己位卑,对方身为县令,等级悬殊又岂能听的进去?当真是进言亦忧,不进言亦忧!乐文谦有些无奈,自己谨小慎微,避免出差错,反倒在夏宁傲人眼中显得少年老成,勾起县令大人过去伤感往事!真如苏轼所言:“但愿生儿驽且钝,无灾无病到公卿!”行事聪明未必好,索性不再接话,装出几分驽钝模样来。
刘宗铭本还欲一叹,自感乐文谦的处境和自己颇为相似,年少成名随后遭遇厄运,命途多舛,同样算是天涯沦落人,却见乐文谦双眸做出迷惑之色,似乎不解自己言语,微微一愣,难不成刚才自己所言这乐秀才并未明白?
但随即想到寻回银两额聪慧手段,刘宗铭自问是做不到的。恍然明了过来,这乐秀才不是一般的聪慧。
自己正是因为乐秀才聪慧,对其有了几分兴趣,又担心此人聪明自持最终落得与自己一个下场,这才召其过来,意图提点提点。他日此子成才,自己也算他人生路上一启蒙师者,纵然自己一生无所建树,但是培育一芳华桃李,却也自慰平生。不想着乐秀才竟聪慧至斯,懂得装愚,自避灾祸,何须自己教导?倒是自己小觑了乐秀才。
刘宗铭不由笑骂一句:“你这秀才倒也聪明,本想提点于你,不料……”
忽的刘宗铭一愣,难道便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慧所以才遭遇这般苦楚吗?忽然间往日那种种自认为的不公瞬间散去,自以为坚守的东西轰然崩溃,意兴阑珊,伤感莫名,低声唤了句:“忘名,送客。”便即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目不说话了。
乐文谦若是此时还不知县令大人意思,那就太驽钝了。想来县令大人是听闻自己的事情后起了爱才之心,所以传召自己,提点自己,之前所言不过是试探自己,免得覆辙县令大人旧日道路。
原本乐文谦对这县令大人的评价并不高,放任县丞,致使官府和泼皮勾结,但此时看来此人虽无心政事,但其内心本善不失,不过是听闻自己的事情,便善意提点,想到这里,乐文谦微微感激。
“乐公子,请!”那叫忘名的童子叫道。
亲侍童子叫忘名,岂能真正将“名”忘了?
乐文谦微微犹豫,面色变换,似乎有犹豫之意,忽的深深一礼:“谢大人提点!晚生不敢忘记,铭心谨记!学生还有一诗送于大人。”说罢,将后世鲁迅先生的《自嘲》念了出来。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刘宗铭身子不由一颤?这书生是在讥笑自己?但想到刚才乐文谦对自己深深一礼,其谦恭表露无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话深深打在他心里,心头升起的一丝羞恼瞬间消散,这乐秀才根本不是在讥笑自己,反倒是对自己一番劝诫。亦带着一些恭维。只是不想,这乐秀才年纪轻轻竟然有这般心境?
想起乐文谦十四岁中秀才,可谓年少得意,而后卧病五年,瘫痪于床,想到那五年时光中只能瘫在床上,其苦楚比之自己承受的苦楚丝毫不差,一时间心头升起浓浓知己之感。
“大人,学生告退。”见县令大人脸色变换数次,最终一丝潮红涌在两颊,而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亲近,顿时放下心来,当即告辞。
“好,去吧,去吧。”刘宗铭愈发感觉刚才乐文谦所念诗篇寓意深刻,想要细细品味,当即挥手允了。
乐文谦脸上含笑,缓缓走了出去。瞧见县令脸上的红潮,乐文谦知道自己赌对了。
事实上,刚才乐文谦完全可以就此离开。不过和县令大人也就是这一面之缘了。县令大人认定自己足以成事,日后最多作为旁观,根本不会出手帮自己。当然,这是很一般的结果,乐文谦本身并没有损失。
但是,刚才县令大人对县丞的一翻评价却是说到了乐文谦心里。一言以蔽之,县丞大人不懂体恤属下。乐文谦嘴上说已经有宝马赏赐,不求其他,确实如此,乐文谦不贪,但是其余一众衙役没有半点赏赐,若是平时自然罢了,但是自己明明为其弄了两万两银子,摒除给县令大人的孝敬,至少也有五千两,但是对众衙役没有丝毫赏赐,便可看见那县丞是那一心为己,满心私利之人。而且之前自己和那几个书生起了争执,那县丞竟然不袒护自己,这又可以看出那县丞根本不看重自己及雷横等人。
在这等人手下做事,纵然有逆天之才,却也依旧是个捕快,根本无出路可言。其他等人或许不会多想,但是乐文谦身为一个现代人,做一件工作首先考虑的不是现在的收益而是未来的发展前景。这衙役是个肥差,但是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所以,事情清晰明了,跟着那县丞没有前程可言。
当然乐文谦可以参加科举,毕竟有功名秀才在身。但是莫要忘记了,现在的乐文谦不是以前那个秀才公,数理化乐文谦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古时候科举考的内容乐文谦根本不懂,对于古代这些知识,知道大略历史,喜爱诗词,但是明朝科举重诗篇吗?或许唐朝还差不多。而且科举内容乃是四书五经,中庸大学,论语里面的东西,又有个名目叫八股文,根本不懂,上了考场,只怕反而会令那考官质疑自己的秀才功名。古代科举考试本就千万人过独木桥,自己的机会更加渺茫。
既然如此,乐文谦只能另辟蹊径。讨得县令大人欢心,得到县令大人举荐,行这当前最佳的路径。
是以,乐文谦抓住机会,决议搏上一搏。用言语打动县令大人,在县令大人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日后方便拉近关系。县令大人现今为七品,却一副饱受打压模样,可见曾经定然颇为荣光,虽然其敌人势大,但是必然也有赏识县令大人的有识之士,有一些关系,联系上这些关系,帮自己一个小小吏员进身,相对而言很容易。
纵然赌输了,之前那一席话得罪了县令大人,但以县令大人的气度未必会和自己一个小衙役过不去。而且自己寻回银两,虽然明面上最受益之人是县丞,但是县令大人能不急吗?没有银两,县丞大人要出事,县令大人也讨不得好。自己亦是帮了县令大人一个大忙,最多此人不待见于自己,视自己为无物,却未必拿自己开罪。这和自己不搏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为何不搏上一搏?
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看县令大人明显听进去了,乐文谦如何能不笑,路径虽然依旧隐匿,但已经若隐若现,有了联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