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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对食》

102 对食(长孙明)

我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缓缓点头道:“原来她们是犯在这种事情上。”

所谓“对食”,是指宫内女子不堪寂寞无聊,而与宦官结成所谓的“夫妇”,互相安慰之举。宦官自然没有行房的能耐,所谓结成夫妇,其实也就是大家吃饭时坐在一起相对而食,故名“对食”。宫中太监、宫女人数很多,大部分女子都不可能得到皇帝的宠幸,在此终生无望的绝望情绪之下,自然会渴望得到哪怕是太监这样的假男子在情感上的抚慰。而太监虽无行房之能,但毕竟还是男子,天天对着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少女,难免也会按纳不住。这对食之举,自汉代以来就已是史有明载,虽是失德之举,但人之天性如此,说起来也是难以厚非的。

瑛姐姐道:“不错。尹、张二妃虽然也是美艳照人之尤物,但炀帝当年宫中的美女娇娃多不胜数,哪里轮得到看上她们?她二人一天一天的苦候恩宠不至,渐渐的就灰心失望。她们确实也是本性上耐不得寂寞之人,因此都分别寻着相貌俊美的年轻太监,搞起对食来。其实宫内有行对食之事的,应该不止她二人。但一来她们明目张胆,不事掩饰,公然而行;二来她们的为人……明妹妹也见了,张妃性情骄横暴躁,而尹妃以前也是个阴沉之辈,人家得罪她一点点小事,她都睚眦必报的。她虽然不会像张妃那样当面就害人,但报复人家的次数多了,终究会露出破绽,于是她那阴险记恨的性子慢慢就在宫内传了开来。这样一来,她们二人都得罪过宫内不少人,这时杨洛整顿宫内风气,那些人自然就趁机把她们二人的‘罪行’添油加醋的报了上去。杨洛其实只是个主持大局之人,调查真相、惩戒罪行之类的具体事务,她也不可能一一过问,只是看着一份长长的名单作个批复而已。那段时间里,宫内之人乘机打击报复之事也多得很,因此而遭了殃的,其实也远远不止尹、张二人。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二人竟会在几年之后又重返长安,而且竟然还一跃而成宫内的实权人物而已。”

我长长吁了口气,道:“这确实是世事变幻莫测啊。两位娘娘是在晋阳宫里遇到父皇而得以侍寝受宠的。这晋阳宫远在西北偏僻之地,炀帝好几年才会偶尔巡幸一次,被送去那里的宫人差不多就等于是男子被发配充军到边疆蛮荒之地一样……”

“正是这样!”瑛姐姐接过了我的话头,“尹、张二人本来是在长安这皇宫之内,却被遣送到晋阳宫那样的地方去,其实就是对她们搞‘对食’的惩罚。平心而论,杨洛这样处分她们,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若是按着炀帝那残暴的性子,只怕会把她们斩首以儆效尤。大概杨洛看到她们犯的也不是本来要清查的偷窃宫中淫器之罪,虽然也关涉风化,也就从轻发落,把她们逐出长安、发配晋阳算了。”

我叹道:“可是,洛洛怀的是善意,两位娘娘却未必会领情。在她们看来,因为洛洛的整顿后宫,害她们被放逐到晋阳宫那苦寒荒僻之地,洛洛无疑是她们切齿痛恨的大仇人了。”

“是啊。当然从今天回头来看,如果她们当初不是被赶到晋阳宫去,以她们在长安宫内都已经绝望得搞起‘对食’来看,她们也绝对不会有机会接近炀帝。就算真的让她们有了这样的机会,也不照样是跟到江都去被政变军所屠戮?就算能留在长安这里,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正是因为到了晋阳宫去,遇到父皇,才得以绝处逢生,还成了今天的新贵。推源究始,其实她们应该感谢杨洛才对。只是她二人都不是什么君子心肠的人,哪会这样想?在她们看来,只会牢牢地记住当年是杨洛将她们驱逐到晋阳宫去吧。”

听着瑛姐姐的追述,我不由得想象起尹、张二人当年的情景:事发到千里跋涉至晋阳宫,到在晋阳宫里日夜饮泣,到最后遇到父皇之前,她们一定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流了无数的眼泪,经历过失意,经历过绝望,这期间所积聚起来的怨毒之深,可想而知!在那些日子里,她们一定一边悔恨,一边也在痛恨,很可能会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洛洛的名字,恶恨恨地发誓日后有机会非报此仇不可……只是当时她们自己也不会想得到,这些纯粹为着发泄内心苦楚与痛恨的胡乱诅咒,竟然有一天能得以实现……

我向后一仰身子,靠在案边,双眼望着天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她们其实就是想害洛洛,所以那次张娘娘觉得洛洛维护贞烈的话有破绽,马上就去查贞烈的身份,早就是想借题发挥来对付洛洛的。她大概也万万想不到,贞烈竟然是阴世师的女儿,这样一个大大的把柄拿在她们手上,一定把她们都乐疯了吧。”

“可不是吗?”瑛姐姐道,“张妃虽然为人粗疏,但这样明显的把柄,她也知道不能顺便浪费了,所以不敢擅作主张,而是去找尹妃商量。她们二人以前在长安宫中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很相熟,就是都因为被揭发‘对食’,刚好又都是给发配去晋阳宫,二人在那最艰难困厄之际结伴而行,自然而然地互相扶持,因此结下了深情厚谊。否则的话,以她们二人的性情,哪里会结交得上如此推心置腹、无私相待的至诚好友?”

我笑了一下,道:“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她们二人倒是‘患难结真情’。这样说来,她们其实也是可怜的人,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又如何怪得了她们如此疯狂报复?”

瑛姐姐苦笑道:“明妹妹你还真能设身处地代人着想啊。总之,确切的情形虽然我也无法得知,但至少是能猜出个大概来的。她们决心放长线、钓大鱼。如果当时就把阴贞烈的身份踢爆,最多只是把她逐出宫外甚或杀了,对杨洛的影响不大。但她们一面听任杨洛把阴贞烈列入陪嫁婢女的名单而假装对其身份毫不知情,一面就安插亲信到你们府上来严密监视。正如你所说,她们不可能事先就猜到阴贞烈竟会如此胆大包天,半夜里跑进卧房里去刺杀二弟,但她们确实有猜想阴贞烈会有所图谋。她们并不知道阴贞烈对阴世师只是又恨又怕,还按常理推测她对父亲被杀是抱着怨恨之情的。但以她一介弱质女流,动用刀兵去行刺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她们以为阴贞烈是会做些下毒之类的事。她们也根本不会在乎二弟的生死,只等二弟受害于阴贞烈,她们就把矛头指向杨洛,说她是幕后的指使,为的是不甘心隋室被毁。而阴贞烈确实是由杨洛带入这府中的,到了那个时候,证据确凿,不但杨洛难逃一死,而且恐怕还会死得很惨。而最有可能为她辩解、保护于她的人就是二弟,他却是受害者,即使没给害死,也会变成不再信任杨洛。在此情势之下,杨洛还岂有不被她们害死之理?”

说到此处,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也就完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我沉吟了一会儿,道:“瑛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躲开世民才跟我说这个秘密,那你是没打算把这事告知世民的了?”

“嗯……”瑛姐姐迟疑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二弟。我知道二弟对那杨洛深为宠爱,我确实不想伤了他的心,所以先跟你说这事。至于要不要跟二弟说,你来拿主意吧。”

我轻轻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不给世民知道这事。不但世民不能知道,就连洛洛……瑛姐姐,我求你的事就是,请你也不要让洛洛知道这件事。”

瑛姐姐神色复杂的看着我,道:“我也猜到你会这么说的。你是怕杨洛知道了之后,会十分内疚吧?竟然因为多年前自己无意中触犯的人,而在现在把自己所爱的夫君置于如此麻烦的境地。”

“是的,洛洛会非常难过的。但更重要的是,让洛洛知道这一切,又能怎么样?难道可以改变目前的局势吗?可以扭转尹娘娘与张娘娘对世民的敌意吗?不可能的!如果说此前她们只是痛恨洛洛,对世民并没有特别的仇怨,可是那天在大殿上,世民对她们的态度如此强硬,她们也对世民也甚是无礼,双方的嫌隙已生,不管最初的原因是不是由于洛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洛洛就算是跪在她们面前,自刎谢罪,像尹娘娘如此善于记恨之人,像张娘娘如此性情暴躁之人,她们也不会再原谅世民的。更不要说,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于那天她们在大殿上表现得针对的是世民而不是洛洛,激怒了父皇与万贵妃,因此在后来的后宫封立之事上,使她们二人都或多或少地受损,她们愤忿之余,表面上可能不敢再对世民有不敬,但心里必定是更加痛恨世民了。”

瑛姐姐叹道:“你说的也是。即使二弟与杨洛知道这件事的源头,除了让他们难受之外,确实是于事无补了。唉,明妹妹,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但我真的觉得,二弟是不该娶杨洛的。如果不是他娶了她,又何至于把尹、张二人的仇怨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呢?后宫里有着她们这两个于他不利的女人,以后……麻烦真的少不了呢。二弟……怎么就那么的痴情于那个杨洛?明明她在武校场一事上对他那么不好,他当时不也表现得对她很讨厌的吗?张口‘刁蛮公主’、闭口‘刁蛮公主’的说她。怎么经雁门一事,就完全都变了呢?”

“瑛姐姐……”我没再继续听她的抱怨,“请你不要这样想洛洛了。我能明白你爱护世民的心意,但你只是看到武校场的事——那时我也在场,我也看到的——,可是你没有亲历雁门之事,所以难以明白。而我呢,我也在场,我都看到了。幸好是这样,如果我没有亲历,我也会无法理解,就会对世民如此为洛洛付出而感到嫉妒难受。可是现在,我不会这样。我现在能够设身处地的替世民想,明白到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这样待洛洛……”

迎着瑛姐姐惊异的目光,我沉静地微微仰首,道:“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一样是于事无补。还是……从现在起,我们一起奋战吧!——为了世民……”

我向瑛姐姐伸出手,她慢慢地、慢慢地也伸出了她的手,与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