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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乱局》

第十一卷:天赐麟儿

103 乱局(李瑛)

武德二年十月,长春宫。

二弟在庭院之内摆了几案,与我一同一边观赏红叶,一边把盏谈心。

我侧头看了身边的二弟一眼。秋日的阳光透过火一般烈红的叶子再洒落在他面上,映得他的脸庞红艳艳的一片,好似是酒喝多了一样。但其实二弟并不擅酒,这时捧在他手中的,只是一杯清茶。他浓眉紧蹙,一副忧心忡忡之态,看得我是一阵的心痛,禁不住想伸出手去,抹平他那两道剑眉。

可是,我知道,二弟心中的烦忧,哪有那么容易地抹平?

去年八月下旬,二弟再次以西讨元帅的名义出战西秦,还是在高墌与薛仁杲于九月时开始对峙。这样一对就对上了六十余日之久。西秦军果然一如二弟早有所料那样,终于在十一月时出现粮尽兵疲、军心不稳之迹,梁胡郎等将领降唐。二弟看到敌军气衰,便先遣行军总管梁实于浅水原据险结营作为诱敌,吸引了西秦军大将宗罗睺率兵全力攻击。这样拖上好几天,待得西秦军已现疲态之时,又再令右武侯大将军庞玉在浅水原南面布阵,引得宗罗睺又去猛攻一轮。正当双方酣战之际,二弟才突然亲率大军于浅水原北面现身。宗罗睺急忙回师相拒,这一来一回之间就乱了阵脚,被二弟率领数十骁骑冲进西秦军内,这样唐军表里奋击、前后夹攻,终致西秦军大溃,死者数千。

薛仁杲闻得主力在浅水原被败,连忙率军退却到折墌。二弟率二千骑穷追不舍,追击速度之快令薛仁杲见之惊恐,竟不敢接战就躲入城中。到傍晚时分,唐军主力陆续赶到,完全包围了折墌。西秦军士卒见状绝望,半夜里就乘着天黑纷纷翻城投降。薛仁杲于是陷于计穷,次日清晨就已经率领官属开城投降。西秦万余精兵,全数为唐军俘获。

二弟仅凭浅水原一役就灭平了西秦,前后耗时不过两个多月。正如二弟战前跟我说的那样,这一场彻底的胜利足以为他正名。其实岂仅如此?西秦虽然地小民穷,但将骁卒悍,兵锋锐盛,能凭武力将之灭亡已殊非容易,更何况是如此速战速决?西秦之亡震动了陇右之侧的河西,以致不久之后当地胡商纠集起来,把不肯放弃称帝臣服大唐、自称“大凉皇帝”的李轨抓了起来,献出凉州投唐。

而就在二弟与西秦军对阵之际,盛极一时的瓦岗军,先在童山与发动江都政变后率十余万旧隋禁卫骁果军西归的宇文化及激战一场,虽然宇文化及败北,但瓦岗军也元气大伤。洛阳的王世充乘机以二万之众进击,覆灭了李密的本营,其麾下大将或俘或降。李密走投无路之际,渡河至河阳降唐。这一来,显赫一时的瓦岗军顷刻败亡;宇文化及所率的骁果军又大败星散,后来逃蹿到聊城时被由河北变民起家的窦建德所灭;洛阳的王世充此前与瓦岗军缠斗太久,虽然取巧亡了李密的瓦岗军,自身也是折损甚大,可谓惨胜。于是,统观天下,大唐一下子就成了最能一统天下的势力,既扼控富庶且有天子之都在内的关中,又背倚安定稳固的陇右河西的后方——而这恰恰是拜二弟灭亡西秦一战的完胜所赐——,接下来只要挥师中原,夺取了东都洛阳,虽然还有河北、江南等地未入囊中,但这些地方的势力都不成气候,天下等同已归于大唐所有了。

因此,在这一战之后,无论在大唐之内还是大唐之外,二弟的威望都声名雀起。虽然他一直参与了从太原到长安的战事,但那都是在父皇统领之下。对西秦的第一仗才是他首度单独统军,可是那次虽然取胜,也不过是小胜而已。后来第二仗的大败,倒是让不少人背地里或善意地埋怨、或恶意地讥嘲这是父皇“任人唯亲”而自食恶果,竟然将三军统帅这样的要职交给二弟这么个二十岁还不到的毛头小子,实在是太过儿戏。直到这第三仗的完胜,才打消了这些或疑虑重重、或鄙夷不屑的心思;更是让本来对二弟是何许人也完全一无所知的外人,忽然都知道了唐军有这么个年轻统帅的存在。

于是,今年正月宫内的庆典都还远远未有结束,初三之日二弟就已经被父皇遣往这长春宫来驻守,与潼关遥遥相对,为的是一方面扼制关中守护长安,另一方面则是居中调度筹备攻取东都之事。

父皇的用意,显然是想赶在半年时间之内完成这大战的整备,一待秋收之后、马壮膘肥之时,就让二弟统率大军,挥师洛阳,平定中原,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所以才要二弟如此抓紧哪怕只是一天一日的时间,只许他过了两天的节假。

只是,大概当时谁都没想到,一晃之间,如今这一年眼看已过去大半,时节都入了深秋、初冬将至,不但所谓东取洛阳的大战遥遥无期,连这十个月来一直呆在长春宫、本应成为东讨元帅的,这些日子来甚至显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不,何止是洛阳之战没有如期进行?相反,老巢在马邑、被突厥封作“定杨天子”的刘武周竟在三月随突厥进犯,于突厥撤兵之后仍鼓勇而前。负责镇守太原的四弟却一直没能击退来犯的敌军,战事拖延到八月时,父皇派出尚书右仆射裴寂前往督军抗击,反而在介休南面的索度原遭到突袭,以致全军覆没。定杨军乘胜进逼太原,四弟竟然骗得司马刘德威率老弱残兵守城,自个儿却连夜带着妻妾逃返长安,以致我大唐龙兴之地太原一夜之间就失陷于刘武周之手。而仍留在河东的裴寂慌乱之下大搞坚壁清野,反而激起民愤。一时之间,关中震骇,人心动荡。不过是半年前看似是这天底下最稳固强盛的大唐基业,这时竟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这一年多来的往事,在我心头一掠而过。

我再次看看二弟那拧起的眉头,心中暗暗叹喟。

如果仅仅是时局动荡不安,这总是乐观飞扬的二弟也不会愁眉深锁至于此种地步。自太原起兵以来,他曾面对过的艰危,无论是进军长安路上于贾胡堡被霪雨与谣言所困,还是他在病中被西秦军大败而被迫撤返长安,都未必比这次更轻松更容易对付。但二弟从来都是那么的自信洋溢、心志坚定,似乎不曾担心过最后的结果会是一蹶不振或溃败灭亡。可是现在,他脸上挂着的,却是那样的烦忧惶惑。只因,大概他知道,这一切不尽在他掌握之中,他所面对的,更不仅仅是刘武周那样外在的敌人,更有……他本来爱之无疑、也无疑地爱着他的……父兄!

“二弟……”我看着慢慢地从手中的杯中呷了一口茶的二弟,“父皇最近下的手敕,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二弟的眼神是一片的茫然,“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河东之地,谨守关西而已。”他淡淡地背诵着手敕中的话,好像全然是漠不关心。但从他能一字不差地把这手敕念出来,我就明白,他其实对这事极是上心,一定是把这话反反复复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才能如此倒背如流。

“父皇曾一度前往河东城附近,亲自督战声援还留在河东苦苦撑持,与定杨军抗衡的我军将士。可是他现在却匆匆忙忙地下此手敕,竟是要放弃河东全境……二弟,你对此就没有半点想法么?”

“我能有什么想法?”二弟一直望着园子一角的视线,终于收回来看向我,“我……又敢有什么想法?”

他那“敢”字说得特别的重,也……特别的疼。

“二弟……”我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一想到这半年来朝廷之上明里暗里发生的风风雨雨,我就再有千般的理由、万种的劝言,都说不出口了。

我说不出口,二弟却是缓缓地开始说了起来:“姐,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刚刚打下长安,父皇、大哥、你和我一起坐在武德殿内议事,我求父皇把洛洛许配给我的事吗?你还记得父皇当时是怎么破天荒地对我大发雷霆,然后大哥和你都跪下来帮忙求情,最终父皇哭着把我们三个孩子都抱在怀里,说了一番话,问我们能不能答应,能不能做到,我们想都不想,就一齐点头说行……姐,你都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记得。

父皇……那时我们还叫他“父王”——可是也正是从那天起,我们在大哥的提醒下,从叫他“爹”而改口的——,父皇他说:“不管别的事情怎么变,我们的父子之情、你们的兄弟姐妹之谊,都不要变,都不能变。”

可是时至今日……

尽管我全都记得,但我这些汹涌的心思,都悄悄地隐藏在内。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没有重复里面的任何一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