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太子(李瑛)
我们又都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我才又开口道:“二弟,你有没有想过,父皇现在下此放弃河东全境的手敕,其实已经是隐晦地向你认错,想你主动请缨,提出要领兵收复河东呢?”
二弟冷然的道:“他也许确实是在向我使激将法,但他有认错么?他哪里有表示过一句他杀错了文静?”
我皱眉道:“刘文静才刚刚处决了一个多月,你要父皇马上就承认错杀忠良了,他这脸面往哪里放?二弟,这是我李唐生死存亡之际,你就不要跟父皇计较这些了。你再不出马,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那就让大哥去吧!”二弟突然大吼了出来。“反正这天下江山迟早是他的,他自己不去保住,谁能替他保住?”
我大吃一惊,看着二弟额上青筋暴起,忽然意识到,又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区,被我不小心地踏足进去了。
“二弟……你……明知大哥是太子,所谓‘太子居中’,怎么能轻易动用?”我吃力地挤出一句我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的话来。
果然,这话只引来二弟一阵冷笑:“太子居中?前朝历代开国,不要说太子了,连皇帝为了打天下也经常要身临前战、亲冒箭矢的,他凭什么就可以安坐家中,等着人家帮他流血流汗的打下江山双手奉送?是不是等到刘武周打到长安城下了,他还要来个‘居中’不动了?”
“二弟!”我听他越说越过分了,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够了没有?不要说大哥是储君、你是臣弟了,就算是以前只是普通的兄弟关系,你也不会对大哥如此无礼。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
二弟被我一喝,脸上冷讥之意退去,悲凉之色浮现:“姐,那我也要问你,大哥……又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子的?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疏远?是不是李密那句‘真英主也’……也传进他耳朵里去了?”
我的心,猛的一阵紧缩。
“我本来也不知道大哥对我的心思已经变了,直到他东宫的太子詹事李纲审理文静的案子。李纲倒是个忠直之人,如实地向父皇陈述审理的意见,不认为文静有造反之心。可父皇已铁了心要杀文静来镇吓我,哪里理会他的意见?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东宫里又向大哥就此案嘀咕了什么,大哥数落了他几句,他忽然就向父皇提出辞请,奏章中明确地说,大哥‘昵近小人,疾秦王功高,颇相猜忌’……嘿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平日看起来对我和颜悦色的大哥,原来背地里……”二弟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我也只有在心中暗暗叹气了。
其实,当我自己第一次听到李纲这份奏章的内容时,那份震骇之情,也是无法言喻的。负责审理刘文静一案的,是李纲和萧瑀二人。其中萧瑀是雍州都督,而二弟兼任着雍州牧的职务,萧瑀是他的手下,朝中都视之为秦王府的人。父皇同时委任李纲,大概本来是想着他是东宫的人,是以示公平与平衡之计。可李纲为人忠正刚直,是个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的人——说起来,这也恰恰是父皇委派他在大哥身边辅佐的原因,为的是有一个品性正直的良臣作为榜样——,他根本不以东宫、秦王府的利益分野为准,只是禀公办案,坦言刘文静无罪。
不,他何止只是禀公办案而已?尽管身为东宫的人,刘文静的是非曲直、生死荣辱本与他无关,换成别的普通大臣,能据实陈辞已不容易,皇帝不接受多半就不吭声了。李纲却无法眼见刘文静受冤而不吭声,劝不动父皇就直接劝大哥这个太子,想通过他向父皇进言来改变父皇的心意。大哥自然犯不着为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去触怒父皇,当然就不听他的了。
他们二人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本来也外人也不会知道——估计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哥根本没想到他会把他们之间的争吵公然写进奏章里去,急起来就说了些对二弟不好的话——,李纲居然一转身就递了份奏章进宫,指称大哥亲小人而嫉二弟,他进行规劝而又不获接纳,心灰意冷了,请求父皇准他“乞骸骨”。这奏章又不是写成亲启密奏,而是开着封就公然递将上去,里面的内容让整个朝廷都知道了——或者这本来就是李纲的用心吧,想以此来向大哥施加压力——,于是大哥对二弟心怀之事就闹得人人皆知,那自然是举朝哗然了。
父皇为了平息风暴,还特意公开称赞李纲为人正直,不但不接受他的请辞,反而进一步加封他为太子少保。谁知李纲这人还真是骨头又臭又硬的,不但不卖父皇的账,甚至更进一步上疏,指摘大哥饮酒无节,信谗慝、疏骨肉。虽然这次写得隐晦了些,但所谓“疏骨肉”者,还能是疏谁的骨肉,还不是谁都看得出来说的又是二弟?闹得朝中又是一片风风雨雨、议论纷纷。
我见此情状,实在是坐不住了,便找了一天晚上,亲至东宫找大哥面谈。谁知一进厅堂,果见桌上堆放着或空或满的酒瓶,大哥正独自一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都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还是不肯止歇。
我看得又是气恼,又是心痛,赶上前去就抢下他手中的酒杯,道:“哥你是怎么回事了?难度李纲说你的都是对的?你就只会酗酒无度,着着都坐实了他的指摘?”
大哥却打着酒嗝道:“为……什么我不能喝酒?反正我……又不是喝不得酒……的那个人……”说着要夺回我抢去的酒杯。
我惊怒交集。所谓“喝不得酒的那个人”,自然指的是出了名酒量不好的二弟。大哥这样称呼他,显然确实是对他甚为不满了。莫非李纲说的都是真的?不是他自己捕风捉影的胡乱猜想?
我把酒杯藏在身后,用力把大哥一推,推得他跌坐在椅上,喝道:“你醒醒行不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大哥这一跌,再加上给我一喝,略略清醒了些儿,坐在椅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却竟半哭半笑了起来:“我在说什么?我说的话不都已经给李纲那老头子全部传出去了吗?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你果然是说了对二弟不好的话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还是对着李纲那样的外人?”
大哥垂下头来,道:“我那天心情不好,是喝多了点,再加上那老头子一直在我耳边聒噪,我实在是一时按纳不住。可是……这能怪我吗?稍有点头脑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话不该顺便往外说的,我怎么会想得到他居然这样公然写在呈递给父皇的奏章里?父皇事后也有责备过我,叫我以后再也不要在他面前乱说话。可是我不理睬他,他反而更踢腾得厉害。他想辞官归故里,我还巴不得他能赶快离开我东宫哩。可是他仗着自己资格老、梗正的声名在外,说话更无顾忌,连父皇都不敢废黜他,只怕反倒更惹得内外猜疑,只好只给他免去了礼部尚书的名份,太子少保的职位却还保留着。东宫里有这么个专找茬的老家伙在,真教我心烦意乱!”
“先不说李纲,就算不是对着他,难道你就该说那种话吗?难道你真的嫉妒二弟了?想疏远他了?”
大哥的脸色刷的变得煞白。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着,“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啊?在我心目中,你一向是宽容大度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有长进,你替我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这次你竟会因二弟一场大胜就对他的心思全变了呢?”
大哥低着头不说话。
“哥!告诉我,你没有嫉妒二弟,是李纲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才把事情搞得那么糟的,对不对?”
“不!我就是嫉妒二弟,我就是个小人!”大哥像是埋藏心底深处的什么东西突然爆发了一般大吼出来,“我嫉妒他……我不是今天才嫉妒的,我嫉妒他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