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责任(杨洛)
“洛洛!”世民低喝着我。
但我一甩头,又继续的说道:“又或者,窦建德以后被别的人灭了,禅师不是又要落在别人的手上吗?这别的人,还会像现在的窦建德那样仁义吗?不也会觉得他是个威胁吗?不会又想杀他吗?迟早……只是迟早而已吧,他总归要死的。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等到他长大,等到他知道死亡是怎么一件可怕的事的时候,才让他死呢?在他现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就让他死去,其实才是对他最好的吧?侑儿今年才十五岁,他就死得比年长明事的侗儿没那么痛苦了。我听说,侗儿临死前礼佛祈祷,说:‘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可见他内心是多么的痛苦。是了,对的,如果迟早要死,还是尽早地死吧……”
我想我是有些语无伦次了,因为世民脸上现出了惊忧的神色,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道:“洛洛,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按你这么说,恪儿最好不要出世了,你最好现在就把他杀了倒干净,是这样的吗?”
我听着世民的声音,脑海里却是涌起了最后一次梦见父皇时他说的那些话:
——“你嫁给叛臣之子,不会有幸福的。你只能得到痛苦与伤害,不止是你,还有你以后跟他生下的孩子……也都一样没有幸福,只有痛苦与伤害……痛苦与伤害……”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爱,是没什么用的……你跟他,命中注定了,只能收获痛苦与伤害……这是命,这是天意……”
我全身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父皇在梦里跟我说的话真正的含义了吗?父皇一缕魂魄,死后两个月都不肯消散,留恋阳间,非要一直地进入我的梦里去,就是为了警醒我会有今天这样的处境吗?
恪儿,是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注定不会有幸福、只会有痛苦与伤害的孩子吗?当天父皇要我跟他走,我却不肯,是错了吗?现在我还生下了恪儿,与我一起受苦,那是错上加错了吗?
“如果……如果以后恪儿终归是要被害死,那我的确宁愿他不要出世,至少是不要活到他懂事、知道什么叫死亡的时候才痛苦地死去。”我在颤抖之中竭力地说出了这心底的惊恐
“我不会让恪儿被人害死的!他是我的儿子,我这做父亲的怎么会不保护他?”
“你……真的能……保护他吗?”在我的泪水模糊之中,世民的脸庞变得歪扭不清,“侗儿临死那句话说得好,‘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生在帝王家,实在是有太多的苦难。我这些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他们有做错过什么吗?如果是生在平民家里,又怎么会年纪轻轻的就如此惨死?要说他们是在代父皇生前的作恶还债,可杀他们的,不尽是那些在父皇生前受着皇家恩惠、根本没受过他暴虐残害的高官贵族吗?”
世民的脸色变得凝重而沉痛。但他没有说话,却放开了我,又在书案上的砚台里磨起墨来。
我抹去迷了我眼目的泪水,看着他缓缓地把手中的墨条在砚台上转着圈儿,眼中神色流动变幻,似是有千种思绪、万般心情正一起涌上他心头。
“洛洛,你既然都知道父皇与我最近关系不佳之事了,我想你也知道河东局势的动荡了吧?”世民终于又磨好了浓浓的墨汁,提起笔再次在砚台上满满地饱醮浓墨。
我点了点头:“我听说皇上的手敕了,要放弃整个河东道,退守黄河以西。”
“如果真的这样做,我唐室只剩关西一地,虽然仍据有京师长安,但这就有如现在的王世充只占有东都洛阳一样,处四战之地,物资供应却要依赖周边,这样的孤地,迟早是支持不下去的。唐室若败亡,你我皆属皇室成员,不要说你和恪儿,明妹、承乾……还有贞烈,将尽成亡国之人。亡国的苦,你已经尝过一次了。我就算没尝过,看到杨侑、杨侗、杨浩……乃至宇文禅师的下场,也不需要去亲尝才能了解。是的,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苦难,但那是因为他们生在一个亡国的帝王之家!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一出生就在帝王家里,这是你们无法选择的。可我呢?我不是生来就在帝王之家,是我自己主动地追求成为帝王家中的一员的。而恪儿,他生于帝王家也别无选择,是我的主动追求造成了他这样的别无选择,这就是我的责任——我有责任让他不是生在一个只会让他受苦受难的亡国的帝王之家,我有责任让他生在一个能一统宇内、天下致平的帝王之家!”
世民这样说着,一边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我低头看着,只见纸上渐渐的出现了这样的字句:“……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臣精兵三万,必冀平殄武周,克复汾、晋。……”
写毕,世民放下笔,看着纸上的字,似是自言自语的道:“我曾经,为着不愿只是当父皇手中的一把弓,明知父皇发下那放弃河东的手敕是为了刺激我,也不肯受他的激。可是,我现在明白了。我跟父皇这样赌气,我是在拿什么去跟他赌气……?”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我,“……我是在拿你们的生死祸福去跟他赌气——是你和恪儿,是明妹和承乾,是贞烈,是这秦王府里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说着,他环顾四周,“这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就算父皇只是将我当成他手中的一把弓,那又怎么样?我还是要尽到保护你们的责任——这是我作为丈夫的责任,这是我作为父亲的责任,而不仅仅是……作为秦王的……责任!”
我仰望着世民。
这,就是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
然后,我把头抬得更高,望向半空,对着那虚空之中的幻影在心里暗暗的再次重复那一句:“父皇,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