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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元吉》

第十二卷:孽缘情债(上)

119 元吉(李瑛)

武德四年,夏七月,武德殿。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离父皇登极称帝,已经过去三年零七个月有多了。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说长呢,这四年不到之间,二弟就接连以三场大战役——西秦之战、河东之战、洛阳之战——灭四国(西秦、定杨、郑、夏四国)、俘三帝(薛仁杲、王世充、窦建德),统一天下。自古平天下、定一统之迅捷快速者,大概非我大唐莫属了吧。可是,要说短呢,怎么我们父子兄弟之间以往的那种亲密无间,好像已成隔世往事了呢?

我坐在右侧二弟的下首处,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苦涩的这样想着。

这时正进行着的,是庆功宴——庆二弟在洛阳之战中立下了一战灭二国的盖世之功。

武德二年十月二弟递表上疏反对父皇放弃河东之后,我大唐东征西讨平定天下的兵权,从此就毫无疑问地落在了二弟的手上——当然,相应地,东征西讨平定天下的责任,也是从此毫无疑问地落在了二弟的肩上。武德二年时年纪之轻才二十出头的二弟,这一年多来将这责任完成之出色,朝廷上下、唐室中外,可以说无人可以对他作出任何的挑剔了。

当年,他在河东几乎全然沦陷于刘武周的定杨军之手这唐室最危殆的时刻,挺身而出,率关中仅余的三万精兵,乘严冬之际黄河结冰而踏冰西渡进驻柏壁,与率领着定杨军主力的宋金刚对峙。

开始时,唐军在屡战屡败之后士气低落,河东又在战乱频仍之中百姓四散,连粮草都征用不到,形势极是险峻。二弟招抚士民归附,主力屯守于柏壁养精蓄锐,只是不断地派出游骑偏师骚扰定杨军的粮道。

此后,他派轻骑或亲率步骑兵分别在美良川与安邑伏击定杨军大将尉迟敬德,一再地取得胜利,逐渐扭转了敌强我弱的恶劣形势。最后,终于把宋金刚拖到粮尽而不得不于次年的武德三年四月中后撤。二弟闻讯亲率先锋在一昼夜之间行军二百里、接战数十合,追上定杨军并大破之。期间二弟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身先士卒,对定杨军的主力施以急攻快打,终于冲破宋金刚在雀鼠谷利用当地的险要地形而成的层层设防。宋金刚以残军二万退守介休,欲负隅顽抗,但最终还是一战而败,仅以百余亲骑护卫北逃。刘武周也随之舍弃了太原逃往突厥。这二人最后都被突厥所杀,定杨军大将尉迟敬德举余下八千兵马并介休、永安二城投降。

二弟就这样收复了河东全境,于四月底凯旋回师。但他在长安只休整了两个月,就又重新启动河东之战之前本来就一直在筹备的洛阳之战,于七月一日率十万大军东征中原。到当年冬末,二弟已经把洛阳周边的郡城荡平,把郑军压制在洛阳一城之内。只是洛阳城坚固异常、守城器械也非常厉害,为免伤亡过重,二弟对洛阳采用了饿困之策。

战事拖延令唐军军心疲倦思归,甚至连父皇也一度动摇,想让二弟暂且撤兵解围。但二弟坚定顽强,向父皇上表保证一定能破城灭郑。在此艰苦撑持之际,在山东自称夏王的窦建德,突然悍然发兵救援郑国,其实是想来抢夺二弟辛辛苦苦围困多时、快要到手的洛阳。在众人惊慌失措、纷纷主张撤军避其锋芒之时,二弟力排众议,实施围城打援之策,一面让跟随他出征的四弟元吉在老将屈突通的辅助下继续围困洛阳,一面自己亲率精骑抢占武牢阻击夏军。二弟在武牢与夏军十万之众相持月余之后,巧使“牧马之计”,一战就彻底击败了夏军,还生擒了窦建德,使夏国就此亡于他手。

二弟囚窦建德返回洛阳,迫使王世充绝望之下于五月九日开城投降。唐郑二军对战长达十个多月的洛阳之战,终于以二弟一战灭郑、夏二国,并俘郑、夏二主的完胜而告结束。

于是,两个多月后的今天,二弟又再坐这长安城内的武德殿里。以朝廷名义进行的庆功宴其实前些天已经在太极殿里摆过了,那是正式的宫廷宴会。今天这一场庆功宴是比较小型的,专门让我们父子兄弟一家子坐在一起庆祝,更像是家宴的性质,因此还特准了携眷出席,这反倒是正式的那场庆功宴里没有的事。

这时父皇坐在上位,左侧是身为太子的大哥及其太子妃,在他下首处是四弟元吉和他的正妻齐王妃杨曼。而父皇的右侧就是二弟和他的正妻长孙明,我和绍郎坐在二弟的下首处。这座位的安排虽然是依据我们四兄弟姊妹的地位高低来自然地排列下来,却竟是隐然暗合了我们之间的亲疏远近。

四弟从一出生就因为长得丑而被我们那心高气傲的娘亲遗弃,由奶娘陈善意抚养长大。父皇其实对四弟颇为同情怜惜,但碍于娘亲,不好当着她面对四弟好。以往父皇在各处游宦,娘亲跟在他身边,除了二弟也跟着之外,我们其余兄弟姊妹都留在河东老家由年长的大哥负责照顾。父皇就悄悄地跟大哥打了招呼,要他趁着娘亲不在面前,要特别的善待四弟,因此大哥一向与四弟关系良好。

娘亲总是把二弟带在身边,而只要有她在场,她就不许四弟到她面前去,甚至不许我们在她面前哪怕只是提起四弟的事情。这样一来,一方面二弟在娘亲身边自然而然就见不着四弟,也不会听起有人谈起四弟;二方面他受娘亲这厌恶四弟的情绪影响,即使娘亲不在场的情况下他见到四弟,对四弟也会自然而然的待之以冷淡漠然的态度,与他甚为疏远。我大概是因为性情跟娘亲甚为相似,二弟眷恋娘亲,对我也就特别的亲近友爱。

父皇自武德二年那次硬是把二弟的心腹刘文静诬以谋反而诛杀之后,与二弟的关系一度冷至冰点。但二弟的长子李承乾出生之时他亲临秦王府看望,还亲自给他起了名字,二弟随后又改变了一直与之冷战的态度,主动上表请求出战河东,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又似融洽了起来。无论是河东之战,还是洛阳之战,父皇至少对外都显示出无条件的支持二弟的姿态,对他在前方的作战没有作出任何制肘干预之举,给了他最充分的自由。这时他盘坐于高处,笑容满面,也显得为二弟立下一战灭二国的盖世奇功由衷欣喜。

身为太子的大哥,端坐于二弟的对面,脸露恰如其分的微笑,一如自小以来我们兄弟姊妹就见惯了的那样,态度端严肃穆而又和蔼慈祥。如果,不是武德二年刘文静之死那次,因为李纲的劝谏不成而暴露了他对二弟长久以来深埋心底的嫉妒之情,这一温和微笑的表象二弟和我也会一如既往地信之不疑的。可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同了。大哥再怎么的摆出一副为二弟大胜归来而高兴的样子,二弟都只会视之为装模作样。虽然他口上绝不会说出任何讥刺之言,但每每大哥向他敬酒时他都表现得特别的恭敬严谨,按足二人之间是储君、藩王的君臣尊卑的身份高下来行礼如仪,我就知道——我想大哥心里也一定明白得再清楚也没有——往昔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已是荡然无存。大哥看起来还是那个温和守礼的大哥,可是,那个会向大哥撒娇说笑的二弟,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四弟,他倒是一点都没变。自小,一旦他与二弟站在一起,他就会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二弟就如凤凰也似的光彩夺目,不但父母这些大人宠他爱他,就是我们这些姊妹弟弟也乐于跟他这总是笑不停口的活宝厮混;而四弟,却是形如山鸡一般黯淡无光,相貌丑陋固然让他难以讨喜于大人们,脾气暴躁执拗则更是让姊妹弟弟们都对他避而远之。

如此强烈的对比,如此明显的反差,使四弟对二弟的嫉妒之意倒是早就全都明显不过的摆到脸上去了。每次四弟见到二弟,马上就是一副黑沉沉的脸色。他看二弟也总是斜着眼,从不愿意与他正眼相对。嘴角也是撇歪到一边,倒似是对他大感不屑。

而二弟呢,也不会对四弟有什么好脸色。他见着四弟,却都是摆上一副冷若冰霜的脸色,非迫不得已不会跟他说话,跟他说话时也不正眼看他,虽然从来没有任何表示不屑的神色或动作,但那不屑之意却分明地从骨子里直透出来。

总之,二弟跟四弟,自小就已经是这样互相你不理会我,我也瞧不起你。

洛阳之战时,父皇也不知道是出于让二弟带四弟出身的用心,还是想让他们二人多些机会亲近就能关系变得融洽起来的缘故,让四弟在名义上作为副帅跟在二弟军中。我想大概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吧。一方面是,四弟在面对定杨军的攻击时,竟然不打一仗就弃城而逃,把好好一座太原拱手相让给刘武周,父皇知道后大发雷霆,却不是怪四弟不好,而是怪辅佐他的宇文歆,几乎要砍了他的脑袋来抵罪。最后虽然在李纲的劝说下没有迁怒于宇文歆,却也只是说四弟年幼才会不谙军事。这样,为了让四弟习得行军打仗之道,让他跟着二弟实战,倒也合乎情理。

另一方面是,其实我李氏宗室的男儿,除了封作赵郡王的李孝恭之外,无不跟在二弟军中效力,上至身份是二弟长辈的叔父淮安王李神通、堂叔父永安王李孝基,下至年纪甚至比四弟还小的江夏王李道宗、淮阳王李道玄,都不例外。而且那些小堂弟们都早在河东之战中就已经跟从二弟了。这样看来,父皇让四弟在洛阳之战中才进二弟军中,已经算是迟了。

只是,他们二人自小就如此关系冷淡,我还真无法想象他们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同在一支军队之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会是怎么一种状况。但是,只要看看现在,在这二弟的庆功宴上,他们之间的这种冷漠与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情状,更是越发的明显,就知道这一年的相处大概也只会是恶化而绝非改善了他们之间长久以来的隔阂了。

看着二弟虽然大功告成而回,在兄弟之情上却与大哥四弟都更加的疏远了,心中的烦闷郁结,便如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压在心头,令我再也无法像以往好不容易有机会兄弟姊妹聚首一堂时那样,开怀的大笑,开怀的畅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