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真相(杨洛)
“小曼,你不要这样说!”听着小曼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连忙把她的话头抢了过来,“长安陷落、隋杨灭亡,归根究底并不是因为你报了这个信。是父皇……是父皇他自己放弃的江山,怨不得别人。这长安不落在世民他们手上,也会落在别人手上;隋杨不亡于大唐,也会亡于他人。”
然而,小曼的脸色仍是越发的一片阴沉,看得我心中既惊且痛,“……而且,世民把锦帕拿出来给我看了之后,我们把各自知道的事情拼起来一想,就都明白了前因后果了。如果你当时没有向他报信,世民是会直接从千里径通行,那就会被我埋伏在那里的卫队所射杀。但其实他早在接到你的报信之前,就已经怀疑了我们在他们军中混进奸细,猜想到贾胡堡和雀鼠谷西口有可能受袭。雀鼠谷的左军人数众多,在他们早有防备的情况之下,受到袭击也只会是我们的人寡不敌众。至于贾胡堡还有右军守卫,即使人数不如宋老生,但同样是在早有防备的情况下,突袭是没有效果的。雀鼠谷西口的左军一旦受袭,就会猜到我们的战略,即使没有世民赶去报信,也会回军去救贾胡堡。”
我望了世民一眼:“这样归结下来,最终来说,其实我们所有的谋划都落空了,除了……除了当时我想杀了世民的计划之外。可是,当时我想杀世民,也不是只为了想杀他而杀他,而是为了达到其它的那些目的。如果这些其它的目的全都达不到,却偏偏是害死世民,这……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不就是最糟糕的结果了吗?”
看着小曼眼中流转着复杂的神色,我缓了缓口气,继续道:“所以,小曼,你不要再这样自责了。说到底,其实是我当时狂妄无知,竟然自以为凭着我那一点儿纸上谈兵的能耐,就能计算得了世民这身经百战的沙场老手。当时我不晓得世民已经洞悉我所有谋划,如果知道是因为你的报信而使世民脱险,我的确会很恨你。但是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我就知道,那天晚上你没有做错!恰恰相反,幸好有你……幸好你报了这个信,世民才会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我们今天才可以这样太太平平的坐着,聚首一堂……”
“够了!”小曼忽然又是大吼一声,打断了我的话,“谁稀罕跟你聚首一堂?我……恨他!”小曼将手一抬,指向世民,“但是,我……也恨你!”手臂一移,竟是指向了我,“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一辈子都恨你们!”小曼的叫声越来越大,眼神迷乱,竟是颇有癫狂之态。
我怎么都想不到,小曼竟然对我有着如此疯狂的恨意。这事实让我震惊得全身都在无法自制的发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和小曼,自小就情若姊妹,我全心全意地为她打算,我觉得她也是全心全意的为我打算。当年长安陷落之时,所有其他人都鸡飞狗走、离弃我惟恐不及之际,只有她,宁可放弃了与家人一起,也还要守护在我身边。我们曾两手紧握的向对方说:“所有人都弃我而去的时候,总还有你在我身旁。……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待我的。”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些话都成了一片谎言?
就是因为我们都嫁了人吗?这些年来,虽然我们确实因为各自出嫁而没再见面,但天公作证,我为她着想之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何至于,会变得如此的痛恨我?小曼跟随着留守太原的齐王住在太原的时候不算,自从她回到长安来定居,我就一直想跟她见面,但每次都被她拒绝了。也许我早该从这不同寻常之举上觉察出小曼对我的恨意,但我一直还以为她是在替我着想。我们在旧隋之时掌过实权,深为当今皇帝李渊所忌。小曼刻意地不再与我私下相聚,大概就是为了怕引起朝廷对我的疑心吧。
而小曼是齐王正室,我却是秦王侧室,我们私下不见的话,也就没法在公开场合里见面。因为亲王正室聚会之时,我这样侧室的身份是不可能出席的。事实上,作为妾室,除非是世民带着我,我是不可能离开秦王府一步的。可世民一来长年在外征战,少在府中;二来即使他带我出门,也不可能是去那些其他亲王正室会出席的场合。
“小曼,小曼,我到底对你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恨我?”看着小曼被怒火染红的脸颊,我也禁不住泪落如雨。
“嘿嘿,你到了今天,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恨你的原因!”小曼仍是陷于疯狂之中,“你什么不知道,因为你只会想着你自己,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都没有!”
在小曼这尖叫之中,蓦地,一个念头闯进了我脑海之中。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震住了,但越想就越对,所有过往的无数微末细节忽然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全都拼了起来,组成一幅再也清晰不过的画面。尤其是……我把她即将出嫁的消息告诉她时她那奇怪的反应……
我飞快地往世民的方向瞟了一眼,只见他剑眉轻蹙,看着小曼正凝思着什么。
“小曼,你……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冷静了下来,慢慢地问道。
我这冷静的态度,似乎也让小曼狂烈的情绪有所平复,她仍是恨恨地瞪视着我,但没有再失去自制似的尖叫个不住。
“当年……”我指向了展开在案面上的锦帕,“……你为什么要向世民报这个信?”
小曼双肩一颤,显然这问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她移开了怒视着我的眼睛,冷冷的道:“还不是为了你?那时你不是又扭了腿吗?我扶你回去之后,你哭了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痛的缘故,谁知道你拉着我的手,说的却是什么?——‘是我……是我杀死他的……终于……终于是这样的结局……’一边要杀人,一边又为着人家要死哭成这样子。你说我受得了你吗?所以……我就去报信了。你根本不想……不想他死……”小曼说到这里,眼睛不由自主的往世民那边飞快地一瞥,“……那为着你,我就……我就报了这个信,免得他自寻死路去了。”
小曼说着,声音却是越来的越低,头也不知不觉的低了下去,似要掩饰脸上慢慢泛起的一丝红晕。
“只是……这样而已吗?”我紧逼了一句。
“你……想说什么?”小曼又抬起了头,却是一副恼羞成怒之色。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小曼的所作所为,可谓欲盖弥彰,只是更加地强化了我心中的猜想而已。然而,迟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一时之间,我心中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沮丧,再也不想与小曼争辩什么了,便道:“小曼,你恨我的缘故,我都明白了。你说的都是对的,是我只顾着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到你。只是现在大错已然铸成,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得到你呢?”
小曼脸上也倏忽换上了颓然之色:“大错……已然铸成……嘿嘿,是的,那还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向房门,一边似哭又似笑的喃喃自语:“……除了……恨你们……一辈子的,恨你们……恨你们,一、辈、子!”
小曼已经走远了好久,我俩却仍怔立原地,似乎仍被刚才那一幕震慑着,动弹不得。
末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向世民,看着他微蹙浓眉在沉思着什么。
我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小曼……”
“不,这怎么关你的事。”世民伸手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我搂入怀中。
我摇摇头,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过往模糊不清的一切,现在我已经全部看明白了:小曼,爱着世民,深深地……爱着他。这爱之深,只怕不下于我对世民的心情;这爱之久,应该早在雀鼠谷报信之时。刚才她说报信是为了我,这固然也会是原因之一,但她爱着世民,不想他被我害死,应该是更主要的原因吧。
小曼是怎么爱上世民的呢?是校场比试之中见到世民在试场上的英姿而怦然动情吗?是捉拿王珪那一次正面敌对反而情愫暗生吗?还是,更可能的只怕是,在我从雁门之围回来之后,忍不住在她面前反反复复地倾诉述说我对世民的情意,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把她也感染了呢?这一切前因,已然无法追溯,或者即使小曼自己,也难以辨个分明吧。
在长安陷落后,小曼听说自己将嫁给李元吉,当场就晕厥了过去。她醒过来时,抓着我反复追问是不是世民决定她的婚事。听到我说世民好像并不记得她,就一边大笑着一边却眼泪滚滚而下,口中只是狂叫着“是的,他并不记得我……”
这些往事的片段涌进我的脑海,挤得我脑中是隐隐的发痛——为小曼而伤痛,也为自己当年的迟钝而痛恨自己。
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迟,我还能做些什么?世民……世民最好不要知道这些内情吧。但聪明如他,真的会什么都知觉不到吗?
倚在他温热的怀中,我不觉又抬起了头,看向他的面容。那乌黑的眸子,似乎又化作了那一弘深邃得无法见底的潭水。
“世民,你……在想些什么?在想……小曼的事吗?”
我感到世民搂着我身子的臂弯明显地更加收紧了一些。“我在想,幸好……幸好当年,我坚持着娶了你,否则……今天的你,只怕就会是像她……现在这样了。”
“世民……”我把脸庞深深地埋进他怀内,“如果可以,我真想帮小曼。可是,现在……现在还能怎么办啊?”
世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