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禁忌(杨曼)
我茫茫然地回到齐王府。
我想我还在无声地流泪吧,或者至少是脸上明显地残留着泪痕,否则那些齐王府的婢女侍从们怎么会以那样惊异的神色偷偷地不住向我脸上瞄来?我想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多半受了元吉的嘱咐要监视我的,他们一定正急于想向他汇报今天我做出的一连串“意外”之举吧——先是破了近十天来的“缄默”而开口说话,然后更破了自定居长安以来的“脚禁”前往秦王府,最后……还是哭着出来的。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理会他们将向元吉打什么小报告,也不想去思量要怎么面对元吉的诘问——或者可能他仍然会什么都不问吧?反正他其实早就对某些事情是那么的确定无疑。天晓得他怎么会比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更早地觉察出我隐蔽在深心处的那份情感。按理说,这世上与我相处时间最长、对我了解最深、与我最亲密的,本来应该是洛姐姐。可是,连她都要到今天才有所顿悟。当然,也许那是因为,她的心,早就被她自己的那份情感填得满满当当了,也就无暇去揣测我的心思了吧……
元吉,我的丈夫,却似乎早就感知到一切,并不是从这次太极殿的跳舞之后才起疑的。他早自什么时候就知道了?我不清楚。可能从成婚那一天起就知道了吧。元吉表面粗鲁,其实是个敏感之极的人,尤其是……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虽然他都不说出来,但我仍能感觉到他对那人的强烈的嫉恨……与关注。是因为关注,所以嫉恨;还是因为嫉恨,所以关注?这我就无从考究了。
在这齐王府里,那人的名字是绝对的禁忌。决不会有人在元吉的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即使迫不得已必须说起与他有关的事,那也只是“他他他”或“那人那人”的叫。但这并不能禁绝得了婢女侍从们在私下里提起那人,于是我零零碎碎的,也就知道了一些他们兄弟二人过往的事情,知道了在李家之中他们所受到的天差地远的对待——是的,是天差地远,一个宛如天之骄子,一个则被弃若敝履。于是,我也就明白了那强烈的嫉恨……与关注……的根源。
轿子停住了,婢女扶着我下来,向厅堂走去。
才一进门,坐在几案旁边一杯接一杯地往口里灌着酒、已是喝得满脸通红的元吉就映入眼帘。——原来,声称会打猎到今天很晚的时候才能回来的他,已经回来了。
果然,那个婢女还真是听话,马上就赶出城外把我前往秦王府的事禀告了元吉。虽然做不到事先向他请示,但也足够让他在我从秦王府回来之先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扶着我的婢女慌忙下跪行礼,我却面无表情的径直往厅堂侧边通往后面寝室的过道走去,对踞坐正中的元吉视若无睹。
“站住!”
元吉那带着满口酒气的严厉的呼喝突然爆出,震得厅堂之内的窗棂似乎也格格地响了几下。
我停下脚步,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但一声未发。
“你到哪去了?”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像饿困的野兽那样瞪视着我。
真是明知故问。
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口上一言不发,仍是以冷冷的眼神回敬他的目露凶光。
“你今天不都开口说话了吗?还在我面前装什么聋、作什么哑!”
但是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我仍只是在心里回答着他。
他盯了我一会儿,厅内的气氛异常的紧张,跪在门边的婢女嗦嗦发抖的声音都能清楚地传入我耳中。
这齐王府里所有人都害怕元吉,因为他发起火来杀人是不会眨眼的,而他随时随地都会发火,对什么人都能发火。——就连,将他从他母亲窦氏的抛弃之中捡拾回来,把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奶娘陈善意,都在他的一怒之下被活活打死了。
只有我不怕。因为这世上有一句大实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我是一个已经心死的人,肉身的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元吉如果一时冲冠大怒而把我杀了,那倒是圆了我的心愿呢。
而奇异地,元吉却从来没有哪怕打我一下。——尽管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倒并非罕见,只是我从来就没有被他凶住而已。
“我听说,杨洛给你写了信,要你去秦王府一趟,你是去见她吗?”元吉的声音平和了些儿,也低沉了些儿。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我终于说出了入门以来的第一句话。
“但你真的只是去见她么?”元吉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我扭头就走向后堂,不再理他。
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也伴随着浓烈的酒气。——是元吉跟在我身后而来。
我不为所动地一直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了下来。
元吉坐在窗前的案边,仍是一副死死地盯住我的模样。
我自顾自地解开乌发,对镜梳妆起来。
忽然镜中一暗,元吉的身影移至身后,伸出双手抓住了我的双肩。那一双手用力地捏紧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生痛。但我咬牙忍着,不叫嚷,也不挣扎,仍只是若无其事地梳着我的长发。
“你……去见了……李世民,是不是?”
元吉忽然说出了这个在这府里形同禁忌的名字。但他在念那三个字的时候说得很快,快得几乎混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发音。
尽管早有预计,我的心,还是禁不住对着那三个字连颤了三下。原来,这三个字,也成了我心中的……禁忌了么?
“是。”我很干脆地回答了。反正这是瞒不住的事情,我也没打算要瞒他。
随着我的回答,肩上的痛越发的强烈了。似乎元吉全身的气力这时都集中到了那抓住我的肩头的两只手上。我的肩,也像是要被捏碎了似的疼痛欲裂。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秦王府是秦王的府邸,我去秦王府会见到秦王,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冷若冰霜的回答着。我不是要巧言辩析,我只是懒得解释其中复杂的隐情。
“那……就让我给你点忠告吧。”我看到镜中的元吉向我俯下身来,双唇凑近我的耳边,“我忠告你,别痴心妄想掺合到我二哥的那堆花花草草里去,明白吗!?”
从他那满是阴森森的寒意的语气之中,我明白到那是带着威胁的所谓“忠告”。但铜镜之中我的影子,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脸上也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元吉站直了身子,抓着我肩头的手上的力度撤去了,只是轻轻地按在那里,但双眼仍是盯视着镜中的我,唇边忽露出一个阴沉的笑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忽然一把将我拉起,强行把我的身子扭转了过去,逼着我直视他的面孔。“因为……”他的双眼不断地左右移动着,像是在竭力捕捉着我脸上眼里可能泄漏出来的一丝半分的情绪,“……这世上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都有很多很多,他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他一边这样语带讥讽的说着,一边右手离开了我的肩膀,手指轻轻地插入到我的长发之中来来回回的穿行着,“而我呢,这世上爱我的人,没有!我爱的人,很少很少……其实,也就只有你一个!”说到此处,在他那阴沉的脸上,虽是一闪而逝,却还是明显地在我的注视之下,掠过了一丝的悲苦,与一丝的……温柔。
但在这些神色一掠而过之后,他的脸色又回复了阴沉,甚至是……更加的阴森。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所以……我会很珍惜、很珍惜你的。”他的手从抚弄我的头发移到我的额上,指腹顺着我脸庞的轮廓往下游走,“为了保住你,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包括……杀了他,甚至……”他的手已经抚到了我的下颌,这时蓦地落在我的颈脖的咽喉之上,微一用力,让我感受到一阵的窒息,“……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