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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苦难》

129 苦难(李瑛)

几天后,我和二弟已坐在韦姐姐家的厅堂里。

韦家的侍仆奉上香茶后,说了一句“夫人马上就出来相见,请两位稍候。”就退出了,厅中只余我们姐弟二人。

其实等候的时间很短,但对二弟来说,却不下于这漫长的六年或九年。他很快就把杯中的茶水喝个清光,双眼不住地向大厅通往后堂的过道张望,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好像怎么都不如意,不住地调整。

看着他这副坐立不宁的样子,我心中又是好笑,却又是不禁犯愁。二弟显然仍对韦姐姐情深款款,既不因岁月的流逝而稍有磨损,甚至也不因他已爱上并娶进了长孙明与杨洛而消减半分。这六年来,他即使是在我面前,也绝口未有提起过韦姐姐,可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因为他已忘怀于她,而只是把这份情感深埋于心底而已。

我这边厢思绪万千,那边厢二弟也显得焦躁难安。这短短的几刻钟时间,便是于我竟也难熬得有如千年万载。

终于,后堂那里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还有玲佩叮当作响的声音。听那脚步声,来者不止一人。我向声音来处睁大了眼睛,二弟更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站了起来,身子都微微往那方向倾去。

转角处人影一闪,两个女子牵手而来。左首的女子云鬓高挽,作少妇的打扮,身材高挑之极,自然就是韦姐姐了。她右手牵着另一个女子,仍是扎着丫角的未嫁少女发式,想来应该就是尼子妹妹,但她一直低着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韦姐姐走到近处,看着她那恬淡平和的脸容,我惊觉这女子似乎是有着不老的魔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日那般美艳不可方物。岁月流逝,世事变幻,却似是怎么都无法在她那端庄优雅的脸容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六年前甚至九年前的她,跟今天见到的如出一辙,就似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了她。

我微微转头看向二弟,只见他更是双眼发直,全身绷紧,也是一如九年前那个初次见到韦姐姐的十三岁的男孩,在她面前浑然忘掉了一切——忘掉了动作,忘掉了语言,甚至……忘掉了呼吸。

“秦王……”珠玉相碰一般清脆的低语从韦姐姐那微启的红唇之间溢出,我看到二弟的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似要站立不稳了,连忙站起来走近一步,伸手扶住了他。

韦姐姐显然也看出来了,嘴角微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道:“秦王请坐吧,你站着,我们也不好坐下啊。”

二弟如梦方醒,忙一下子就重重的坐了下来,道:“是……是我糊涂了,韦姐姐……你,你也坐吧。”

韦姐姐掩嘴轻笑,拉着尼子妹妹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一直低着头的尼子妹妹坐下之后,半个身子都斜靠在韦姐姐身上,这时才慢慢的抬起了头来,向我们看来。只见她跟韦姐姐一样,眉目一如往昔,但以前那种小女孩天真无知的神情却已荡然无存,眼中流露着的是冷漠孤傲之色,显示着苦难的岁月在她脸容上留不下痕迹,却在她心灵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主客都就座了,但沉默仍在大厅之内延续着。韦姐姐大概在等待主动要求来访的二弟先发话,二弟却仍是那么一副痴痴的神态望着她,一言半语都发不出来。

这样静寂了一会儿,韦姐姐眼波流转,看向了我,眼神中流露出求助之色。

我心领神会,轻轻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道:“韦姐姐,这多年没见了,你和尼子妹妹都还好吗?”

韦姐姐微笑着道:“好,一切都还好。”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理了理尼子妹妹身上的衣衫,眼中却终是掠过了一丝的沧桑之色。

我自然深知,韦姐姐这样一个女子,丈夫早亡,只留下一个女儿由她独力抚养,同时还要照顾着尼子这个小堂妹,在洛阳这四战之地里历经烽烟战火,哪里会是件容易的事情?虽说韦家是贵潢高官,族中又人多势众,但她的亲朋戚友毕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的都替她去办。而战事激烈之际,战火所及,又哪会分得清你是平民还是贵族,是男人还是女子?

我向二弟瞄了一眼,道:“二弟围攻洛阳十个月之久,用的是饿困之法,当时韦姐姐也在城内,景况够惨的吧?”

听我提起他,二弟才显得从那痴痴呆呆之态中猛醒了一下,双眼更睁大了一点,但仍是没有说出话来。

韦姐姐眼中流露出回忆往事之色,道:“是啊,那阵子……真的是最惨的时候了。王世充扶立杨侗之时,曾下令让士民迁入宫城之内居住,因此宫城之内繁华热闹,一度曾聚居了三万多户。可是经唐郑那一战之后,劫后余生的,已不足三千家。所谓‘十室九空’,当真是名副其实啊。”

我虽然也早就听说洛阳之战的惨烈,但这时听韦姐姐这当事人亲口所述,才真切的感受到一股冷嗖嗖的寒气从脊梁处升起。

只听得韦姐姐又追述道:“当时城中乏食,粮价飞升,一匹绢才买得到三升的粟,一匹布才买得到一升的盐。相比之下,平日价值千金的服饰珍玩这时却是贱若泥尘。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能找到些树根木叶来充饥,但到了后来,城内连一根草木、一片叶子都被吃光啃尽了,就只好把地上的泥土也装在碗里,倒进清水,把浮上水面的那一层浮泥淘取出来,拌进米粒碎屑做成饼子来吃。可是这所谓饼子,其实大半是泥土而已,吃下去的的,没过几天就会发起病来,全身浮肿,双脚发软,没多久就倒地不起了。这样死掉的人,相枕于路。古书所云‘路有饿殍’、‘饿骨铺路’……那些日子里,我总算是真正的都亲眼目睹了……”

说到此处,韦姐姐身子不能自制的一阵颤抖,似是当时看到的这一幕幕人间惨剧正随着她用言语追述而重现眼前,令她思之而仍有后悸。

我飞快地瞟了二弟一眼,只见他面色铁青,眉头轻皱,似亦有痛楚之感。

我忙道:“韦家是世家大族,应该还是好一点吧?”

韦姐姐微微摇头,道:“当时还能吃得上米饭的,也就只有军队里的人了——毕竟王世充就指靠着这些人来为他拼命守着洛阳城啊。余者就算是贵为公卿,家里吃的也只是谷糠,往往还不够吃哩。至于尚书郎以下,就都要自己想办法找吃的了,因此而饿死的人也是不计其数啊。”

我听得暗暗心惊,问:“那……那韦姐姐你们当时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们啊?”韦姐姐伸手抚上尼子妹妹的秀发,“说起来,我们能熬得过来,要多谢尼子呢。在这次洛阳大战一触即发之时,她就好像早有预感一样,忽然有一天跟我们说,郑军虽弱,但据有固若金汤的洛阳;唐军虽强,但若然硬是以血肉之躯强攻坚城,难免死伤众多,为智者所不取。在此局面之下,饿困之法必然难免,我们应该早作准备,贮粮防饥。尼子一向为人内向,沉默寡言,所以大家都不当她一回事。但我听她之言,深感有理,便一早已存下了足够我们三人吃上一年的米粮,才能如此安然的渡过一劫。”

我听到此处,这才大大的宽心,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望着靠在韦姐姐身上的尼子妹妹,笑道:“真没想到,原来尼子妹妹是这般聪明之人啊!”

韦姐姐满脸宠溺之情的望着尼子妹妹,道:“是啊,尼子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呢。她不但对唐军会施行饿困之计早有预见,还对这战乱之中的人心洞悉明了。本来我见那么多人饿死街头,实在于心不忍,很想在力所能及之内救济他们。但尼子拉住我,说如果被外人得知我们三个弱质女流的家中有存粮,一定会前来哄抢,到时只怕我们还不及饿死,就已经在抢掠之中被伤、甚至被杀了。所以就算是面对前来求助的韦家族人,我们也不得不假装只是在极其拮据之中,为着同族的情谊而挤出些许米屑接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