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挑拨(李瑛)
四弟一向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阴沉着脸不说话。但只要他一开口,往往一句就足以搞得天下大乱。就拿今天的大殿议事来说,迄今为止他只说过三句话,第一句话就把二弟要将自己的嫡生次子李泰过继给万贵妃之事推倒了,逼得他要临时改成过继给早夭的三弟玄霸;第二句话就差点连二弟要将庶出的次子过继之事也推倒了,又逼得他兵行险着地把其实是三子的李宽在父皇之前当面撒谎说成是次子。
现在,四弟说出了第三句话,用心显然是要破坏二弟想同纳韦氏姐妹二人的打算,二弟这次,又要被逼得做些什么,才能化解此祸呢?甚至会不会,二弟再也招架不住,原来的如意算盘,全都没法打响了呢?
父皇霍然回头看向四弟,道:“三胡,你这是什么意思?”
四弟冷冷的道:“刚才二哥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了吗?韦珪和韦尼子两姐妹是秤不离砣、彼此不可相分的,所以要由我们之中的一个人一并地娶过去。这话是没错,但凭什么她们就只能嫁给二哥,而不是我?”
“三胡,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哥对那韦珪已痴恋了九年之久,为父怎么忍心让她不是嫁给世民?”
“父皇就只晓得二哥痴恋了她九年,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痴恋她九年?”元吉嘴角又是一掀,再次露出那丝讥讽的笑意,“就因为二哥是个爱大吵大闹、什么心事都往外说的人,所以他的痴恋就人尽皆知,大家就得迁就他的喜好;而我这种沉默寡言、心事只会往暗里埋的人,暗恋之情就永远不得如愿了么?”
从四弟那满是嘲弄之色的神情看来,他那所谓的暗恋韦姐姐之言,显然全属胡诌。但他非要这样坚持,父皇要把韦姐姐归于二弟的理由却在此诡辩面前显得软弱无力了。
父皇一时哑口无言,四弟却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目光直截了当的就盯着二弟,道:“二哥,你打下洛阳有大功,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父皇一早就把燕家的女儿赐了给你作为奖赏,现在又要来跟我抢韦家的女儿,你也未免太霸道了吧?那父皇还何必在此惺惺作态的跟我们商议什么,还要后宫也来参详?索性什么都给了二哥好了……”
“三胡!”父皇喝了出来,“你对你二哥说这样的话,不是太过放肆了吗?”
四弟却仍是肆无忌惮的耸了耸肩,道:“我说话放肆么?因为我没家教啊。自小我就是娘不要、爹不疼的,有谁会理我?所以我才要养成这说话放肆的坏习惯啊,我若说话不放肆,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得上吧。”
“三胡……”父皇听他扯到小时候受亏待的事,声音不由得就柔和了下来,“你小时候受的委屈,为父也觉得很痛心。你的功劳,为父一向都有记在心上,有哪次是不重重地赏赐的?”
“是啊……”四弟拖长着声音道,“父皇对我的赏赐,我也有牢牢地记住的。比如说,刚打下长安的时候,明明父皇的意思是要把那个前隋公主嫁给我的,就因二哥一句什么‘公主爱我,我也爱公主’,凤凰立时就换作了山鸡,嫁给我的就变成了什么宗室之女……”
“元吉!”二弟怒喝了出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小曼……齐王妃,在你看来就只是山鸡而已吗?你说这样的话,对得起她吗?”
二弟突然其来的暴怒让我大吃一惊。我转头看向他,只见他额上青筋都暴起了,如此愤怒若狂的神色,我还真的不曾在他脸上见到过。
二弟的怒喝似乎也真的震了四弟一下,他脸上一凛,刚才一直挂着的那副讥嘲之色全然消退,化作满脸的霜寒。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二弟,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小曼’这样称呼,是你能叫的吗?”
只见二人的双眼迸射出来的光芒之锐利,都不下于兵器利刃,倒似只凭着这目光的相撞,已是叮叮当当的交上了手。
父皇怒道:“你们干什么了?为着个把女子在这里斗鸡一样,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父皇如此怒气勃发,殿中余人——四位妃子以及我和大哥——都吓得站了起来下跪,连声叫道:“父皇(陛下)息怒,父皇(陛下)息怒!”
二弟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四弟一眼,慢慢的也站起身跪了下来。
四弟站起来,却没有下跪,一整副旁若无人的神色,大声道:“父皇,不是我要故意刁难二哥,更不是要让你老人家为难。可是父皇你凭良心来评评这个理,打下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二哥把父皇本来要下嫁给我的女子横刀抢去之事,现在洛阳之战论功行赏,又再发生这种事情。他是每一次都有一大堆的道理说出来,可是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父皇你叫我怎么能服气,怎么还能相信那些道理的背后,不会只是他为着要跟我作对?凡是父皇本来要给我的,他就会跳出来抢,还都抢成了。所谓‘人要脸,树要皮’,我这脸还要不要?”
四弟的话如刀锋割面,旁人见父皇身子都发起颤来,无不面上失色。
可四弟盯着父皇,却是全无惧意,仍继续说下去:“父皇要不就再也不要想着赏赐我什么、免得他又来横插一脚;要不就下定了这个决心,按着你本来的意愿,该赏到什么份上就只赏到什么份上,别要给人家说上几句就又改变了主意。父皇爱我之心,我绝无怀疑。但父皇是心慈耳软的人,有人就吃准了父皇这性子,总能称心如意地摆布父皇。所以朝中宫内谁都知道了,父皇原本怎么想都作不了准的,非得等那人说过之后才能算数……”
“四弟,你给我闭嘴!”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冲口就这样喝骂了出来。
四弟虽自小顽劣,但他怎么能这样就当着二弟的面公然地挑拨他和父皇之间的君臣关系?本来朝廷内外确实已经有“秦王功高震太子”的流言在传播,估量着父皇和大哥不会没听说过。现在四弟居然恶毒得把情况更夸大到说成甚至是“秦王望重震君王”,那可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一向嫉恨二弟的兄弟之间的私怨之争了。
我的喝声一出,我能感觉到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但这时,我眼中只能看到父皇那黑沉得有如乌云笼罩的脸庞。
他相信了吗?他真的相信了四弟之言吗?他应该很清楚四弟一向对二弟的嫉妒怨恨吧?怎么也该把四弟的话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吧?可是……可是这样的话,即使再怎么打上大大的折扣,也是不得了的吧?不,即使父皇一点都不相信,但只要他听到了,只要他知道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这猜疑就会像种子一样播落在他的心田,迟早会在适当的时候发芽、生根、长出枝叶,直至……最后结出恶果!
我全身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寒颤如潮水般直淹上来,眼前更是一阵黑一阵白,人影晃动、天旋地转……
“姐,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忽然耳边响起二弟焦急惊慌的声音。我猛地一睁眼,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二弟已经在我身边……不,他不是在我身边,他是正把我抱在他怀中。
我定了定神,只见竟是殿中所有人都围在了我身边,连父皇也不例外!我吃了一惊,想问:“发生什么事了?”谁知我才一提气,胸口就是一阵剧痛难当,喉头一甜,“哇”的一下,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姐……”二弟的叫声中透出了哭音。
“阿瑛,你刚刚才突然晕过去了,现在不要乱动,先好好休息一下,御医马上就到。”父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他的脸容在我眼前摇晃着,那声音与他的嘴唇的颤动配合不上,让我有一种虚幻得完全不真实的感觉。
我……刚才突然晕过去了?就是刚才我觉得眼前一阵黑又一阵白,然后就人影晃动、天旋地转的时候吗?
这时我神志却是清醒了很多。我能感觉到刚刚喷出的鲜血粘在我的脸庞上与胸口处,那粘粘乎乎的触感很是难受。我还能感觉到二弟那强健有力的双手托在我身下,他胸膛处温热的体温也传了过来,多少让我那感觉上寒冷得如堕冰窖的身子得到些许的热量。但尽管如此,我的身子还是无处不是冷得发僵、甚至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般。然而,在这全身冰冷之中,我却分明能觉察到下腹处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一种奇异的痛感慢慢地从那处扩散开来,那感觉竟是跟我当年分娩生子时极为相似。可是……现在我明明并没有怀着孩子啊?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