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长情（李瑛）
二弟要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万贵妃的事，多经扰攘，好不容易终于还是尘埃落定了。我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但偷眼看了一下在这事上多持旁观之态的父皇，却见他望向二弟的目光显得甚为复杂，竟似是疑虑重重，已浑然不像我们姐弟二人刚入大殿，他向众人宣布要特别设置史无前例的“天策上将”一职来赏赐二弟的盖世奇功时的欢欣喜庆。
看着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父皇对二弟的心情已大为改变，我的心，也变得沉甸甸的难受。二弟啊二弟，你这样算是争赢了吗？还是只不过，更失却了父皇的欢心？
正胡思乱想之间，忽听得父皇开了口：“好了，世民的孩子过继给阿万的事，算是有个了结啦。今天把后宫也叫来，除了这事，还有一桩，就是世民打下洛阳后，韦氏一族回迁长安。这韦家是前朝世族大户，自然也想在我朝继续维持相应的地位，便辗转托人表达了欲与我李氏联姻的意愿。韦家世代都喜与皇室联婚，前隋之时就已经有丰宁公主下嫁给韦家郧公房一脉的三子韦圆照。韦氏是欲攀附我朝，但韦氏乃‘关中郡姓’之首，与这样的高门显户联婚，于我们也是好事嘛，所以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只是到底该从韦氏一族中遴选哪位适龄的女子，还有我李氏之中应由谁人去迎娶，这些婚嫁之事，后宫也来帮忙参详一下吧。”
我心头一阵急跳，想：“终于来了！”瞥了身边的二弟一眼，却见他仍是一副沉静如水的脸容，没有显出半点异色，似是成竹在胸。
父皇的话音落下，殿中静寂了一下。万贵妃分明地看了二弟一眼之后，道：“这事陛下在前些时候就已经跟臣妾等提起过了，臣妾也有特别地对此事用心想过一下。臣妾听说现在韦家里年龄合适的女子之中，有一个是在前隋袭承郧国公之位的韦圆成的女儿韦珪，现年二十有四……”
万贵妃正说着，张婕妤已插口进来道：“这韦珪我也听说过，当年在长安，她的艳名可是盛极一时，我们姊妹就算身在隋宫之中也是如雷贯耳的。只是她早就嫁过人，先夫是前隋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她丈夫虽早已故世，但她膝下育有他的一个女儿，一直也没有再嫁。按理说呢，这韦小姐青春正盛，再嫁也没什么，但要与我朝联婚的话，还是不太合适吧？”
万贵妃道：“依臣妾来看，这也没什么不合适。我朝公主因丈夫先故而再改嫁的先例也不是没有，既然公主可以再嫁，则皇子娶入仍青春年轻的寡妇，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九年前二弟迷恋韦姐姐之事，李家之内人尽皆知，万贵妃自然也不例外。她看了二弟一眼之后就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显然她认为自己是在帮二弟一圆当年心愿，稍偿他执意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她的恩惠。
父皇当然也知道二弟与韦姐姐的当年往事，这时脸上现出温和的微笑，向着二弟道：“世民，这事最该由你来说上一句吧？”
二弟脸上一红，道：“韦姐姐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多历忧患，儿臣确实很希望能够从此好好地照顾于她。”
尹德妃笑吟吟的道：“秦王对这韦家女儿的深情，我们也有听万夫人提起过，确实是感人至深。不承想秦王不但是深情，还是长情，到如今还是念念不忘啊。刚才万夫人说我朝公主改嫁的先例也有，则皇子娶进寡妇亦无不妥。虽说是这样，但毕竟现在韦珪还带着个前夫的女儿在身边，秦王若是娶她进门，这女孩子该如何安置才好？”
“若蒙父皇开恩，我能迎娶韦姐姐过门，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我会给她一个县主的封号。他日抚养成人，也会为其择佳婿而嫁之。”二弟简洁地答道。
殿内众人都是一怔，尹德妃呵呵而笑，道：“秦王对韦珪果然是情深爱重啊，爱屋及乌之下，连这与你全无血缘关系的女孩也视如己出了？”
二弟道：“我过继给万姨的宽儿，不也跟万姨实际上全无血缘关系吗？但万姨不也照样的爱他吗？这不也是万姨把她对五弟的爱及于宽儿身上吗？”
父皇笑了起来：“好好好，既然世民有如此之大的决心，为父又怎能阻挠你们这对多年的鸳鸯终成眷属？只是啊……”他伸出手指向着二弟摇了几下，“你此前才刚刚向我求娶了燕家的女儿，现在又要娶进韦家的女儿，这岂不是又在重演当年一入长安就连纳两妾的往事？阿明能饶得了你吗？”
父皇口上说着的似是责备之言，脸上却尽是笑意，二弟又是一阵面红耳赤，低头道：“燕家女儿，本来就是明妹要我娶的。如果我早知道父皇会让我娶韦姐姐，那自然就会先推了燕家的婚事嘛。”
父皇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还真是讨了便宜又卖乖。明明是你自己享了齐人之福，却把罪过都推到阿明和我身上了……好吧，看在世民这痴心多年的份上，为父就如你所愿了！”
二弟欠身以示谢意，坐下后待父皇笑声渐止，又道：“父皇，韦姐姐这些年来，一直在她身边的还有她的堂妹韦尼子……”
“咦，你还记得尼子那小丫头啊？”父皇脸现惊奇之色，“当年韦珪的用意，其实就是想让你娶尼子为妻，你这小子却只是被韦珪迷了心眼，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韦珪已是不易，尼子这小丫头你多半都全忘记了。”
二弟脸上又是泛起一阵红潮，嘟哝着说了什么，却被父皇的一阵笑声全压了下去。
父皇笑了一阵子，道：“为父倒也记得尼子那小丫头，当年她随着韦珪来我们家的时候，只有十岁的光景。听说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正好了……”说着，父皇目光一转，看向四弟元吉，“……三胡，不如尼子就许配了给你吧。”
父皇这话说得太快，虽然无论是二弟还是我，都对父皇会说这一句话早有预计，已想着如何赶着在此之前抢先将二弟想把尼子妹妹也娶过门的事说出来，但父皇一直说下来，都只是在追述当年二弟与尼子妹妹的“情缘”，怎么也想不到他忽然话锋一转就已经说到四弟身上去了。
父皇此言一出，我的心猛的一沉。如果父皇还没说出这话，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父皇已经说出来了，他是君王，虽然这并不是公开的场合，要他改口毕竟还是很难。更不要说四弟这当事人就坐在这里，这话已经听进他耳朵里去，他知道了父皇的初衷，以他一向与二弟不和、又是喜争好乱的性子，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我正这样焦急的想着，二弟宁定平和的声音已响了起来：“父皇，儿臣有一事恳求父皇……”
“哦？什么事？”本来满脸笑容地望着四弟的父皇转头看向二弟。
“儿臣恳求父皇，请父皇让儿臣一并把尼子妹妹也照顾了。”
“你……说什么？”父皇的眼睛分明在霎时之间睁大了好多。
“父皇……”二弟望着父皇的眼睛，道：“父皇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尼子妹妹今年已将近二十，却还没有嫁人？”
父皇愣了一下，道：“为父听说，尼子一直跟在韦珪身边帮忙照料她女儿，这些年来洛阳又战乱无日无之。大概是因为这些缘故，就耽搁了她的婚期吧？”
二弟轻轻摇头，道：“不是的。尼子妹妹自小受韦姐姐照顾，性情变得过于依赖韦姐姐。当年韦姐姐在出嫁之前想给她找到归缩，为的也是这个缘故。那时已经是这样，如今年深日久，尼子妹妹更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韦姐姐了。我听说，尼子妹妹的父母其实是有试过想把她嫁人的，但当时她宁可上吊拒婚也不肯就范。如果我们现在一意孤行，拆散她们，尼子妹妹一急之下又去寻死觅活，一旦闹出人命来，那不但韦家颜面丢尽，事情传扬出去，如果被外人说成是皇室逼婚以致害死韦家的女儿，那对我们的名声也是大大的损害。本来韦家与我李氏联姻，双方你情我愿，原是一桩美事，若闹成这样的收场，那又何苦呢？”
听着二弟如此款款道来，我这才恍然大悟于他何以能如此镇定安宁。他先确保了父皇答应让他娶韦姐姐过门——此事因为有长达九年的前情为铺垫，即使他先前已求娶过燕家的女儿，父皇仍是会感念于他的长情轻而易举就应允了他。而一旦他与韦姐姐的婚事得到了父皇的首肯，他再进而以顾全李、韦二家颜面的理由要求娶入尼子妹妹，则父皇就不会觉得他是太过贪心好色，反而会庆幸多亏有他如此心思细密、考虑周全，才没害这桩李韦联姻的美事变成了坏事。
我自听说二弟向韦姐姐承诺了要同娶她堂姐妹二人入府以后、一直就悬在半空放不下来的心，这时似是“噗”的一下落了下来。我暗暗吁了一口长气，脸上也微微露出笑意，甚为钦佩的看着二弟，想：“我还真是自寻烦恼了。原来二弟之能，我还是太低估了啊……”
正欢然之际，四弟冷冷的声音却如冰刀一般刺了过来：“既是如此，那为什么不是韦家姐妹都嫁了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