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下毒(杨曼)
我心中一凛,抬头望向那医官,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官迟疑着看向秦王妃。秦王妃面容沉静如水,轻轻地点了点头,道:“齐王妃是自己人,孙先生请畅所欲言,无需有任何顾忌。”
“齐王妃是自己人”一句,直听得我一股热流直蹿上心头,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秦王妃的手,道:“谢谢……谢谢你……”
秦王妃微微一笑,道:“齐王妃深夜孤身前来探访,还为世民如此落泪悲泣。我相信,你对世民,是绝无歹意的。”
我强抑着哽咽之意,道:“如果确实是元吉加害于秦王,我……我……纵是万死亦不能代他赎罪……”
洛姐姐也伸出手来,覆在我们二人紧握着的双手之上,道:“对不起,小曼,我本该是这天底下最不会猜疑你的人,可是……秦王妃的明智慧眼与宽宏大度,真是教我惭愧……”
我忙道:“不,所谓‘关心则乱’。洛姐姐,我不恼你,我只盼……你能不恼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们三人的手,这样紧紧地握在一起,室中本来的充斥着的愁云惨雾,竟是一时尽去。
末了,秦王妃道:“好了,我们还是听听孙先生对世民的伤势的分析吧。”
我们这才各自收回了自己的手,一齐凝视着那医官。秦王妃向我介绍道:“这孙先生名思邈。别看他年纪轻轻,医术已甚是高明。当年我生承乾后腹胀甚苦,他只以一只石榴就治好了。从此世民就很是看重他,这府上有什么病痛,都是拜托他来诊治的。”
陈思邈微微欠身道:“秦王妃谬赞了。刚才臣问询过那位侯君集将军,他说秦王得到齐王妃的暗示,怀疑酒中有毒,就已经对此次宴会心怀戒备,因此离开齐王府时特意与他交换了服饰,由他扮作秦王坐在轿中,秦王自己却是扮作他在轿外步行。果然走到半路上就发生了刺客的偷袭,但是被短箭射中的其实是扮作秦王的侯将军……”
我越听越奇。
最初,我从元吉口中听说秦王回到府中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我下意识就以为他是这是中毒的症状,因此认定是元吉在酒中下毒谋害于他。但明明最后一杯葡萄酒是我抢过去喝下的,秦王喝的那杯我此前已经喝了两口。而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中毒的征兆,可证那两杯葡萄酒都没有下毒。
然后,我来到秦王府这里,见到外面的男男女女如此愤慨怨恨,刚才也亲眼目睹了躺卧在床榻之上的是秦王,再听说发生了刺客之事,只道事情甚是简单,无非就是秦王在回府路上被刺受伤而命在垂危。这时听这孙思邈所言,竟然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忽转念想到,刺客既然是以短臂机关弩发射短箭施袭,秦王即使受伤,症状又怎么会是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莫非……这仍然是因为中毒所致?
“秦王的伤……还是因为中毒?”我脱口问道。
房中两女一男六束目光一齐集中到我脸上,我不由得一阵发窘。却听得孙思邈道:“不错,秦王不是伤在中箭,而是伤在中毒。侯将军中箭后,伤口感觉麻木,因而秦王担心箭上涂有毒药,当场就为他吮出毒血……”
“秦王就是因为这样中毒的吗?”尽管在三人目光的注视之下,我仍是忍不住再次插口。我隐隐感到,在自己的深心之处,竟是有着一丝丝的期盼——期盼世民中毒就是因为这一支毒箭,这样至少使元吉撇清了“毒酒”的责任。
可是,眼前的孙思邈却微微摇头:“秦王确实是在吮吸侯将军伤口处的鲜血之时毒发而吐血并昏倒的,但奇就奇在,后来我检查过那支短箭,上面是涂了药,但涂的是并无毒性的麻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侯将军觉得伤口发麻而误以为是中毒。再说,如果短箭上确实有毒,按理说毒性发作得更快的应该是毒药直接进入血液之中的侯将军,而不该是只不过通过口腔接触到所谓‘毒血’的秦王啊。可是直到现在,侯将军都没有出现任何中毒的征兆,秦王却已危重至昏迷不醒了。”
我们三个女子只听得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作声不得。
这样听孙思邈将整件事从头至尾的道来,我才明白世民中毒之事是何等的跷蹊。
房中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长孙明缓缓的道:“听孙先生这样说,我觉得问题一定还是在那支短箭上。孙先生虽然说那支短箭上没有涂毒药,但为什么要涂麻药?对方是想让侯将军觉得伤口麻木而误会自己中毒了,从而诱导世民去给他吮吸伤口处的鲜血吗?这样的话,对方还是想让世民接触到那短箭上的麻药,不是吗?”
洛姐姐却摇了摇头道:“这个想法,我觉得太牵强了,因为对方不可能那么确切地知道或预见到好些事情。首先,侯将军中箭,但会给他吮出毒血的未必会是世民。事实上通常来说,不会是亲王为下属做这种事情。世民是因为跟侯将军的关系非比寻常,一向情若手足……不,应该说是情逾手足,又是在急切之间,才会这样纡尊降贵的去给他吮吸毒血。其次,侯将军中箭这件事本身,应该是超出了对方的预计之外的。他们本来打算行刺的不是世民吗?是世民警觉而临时与侯将军调换了服饰,才会变成是侯将军被他们误认作世民而中箭受伤……”
洛姐姐话未说完,长孙明一拍手叫道:“我明白了!事情其实很简单,对方的短箭本来就是要射向世民的,所以箭上涂的麻药就是想直接通过伤口进入世民血液之中的。只因侯将军替世民挡了这一箭,世民却又在情急之下给他吮了毒血,把事情弄复杂了,我们也就跟着想得太复杂了。”
“可是……”孙思邈沉吟道:“最大的疑问还是回到这一点:短箭上涂的根本是无毒的麻药,替秦王受了这一箭的侯将军就一点事都没有,为什么秦王却仅仅是因为在吮血之时接触到就已经伤成这个样子?”
孙思邈这一说,室中又沉寂了下来。
“可见,这短箭上的麻药一定是有它的作用的,虽然不是刚才秦王妃猜想的那样,是为了让侯将军误会伤口中毒而讹得秦王去吮血。莫非……”孙思邈眼中忽闪过一丝异光,“……这麻药对旁人来说是无毒无害的麻药,对秦王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
听到此处,我的心蓦地大大的跳了一下。一片黑沉沉看不到半点亮光的脑海之中,似乎忽然掠过一道灵光,在一刹那间照亮了某样东西。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只见窗户帘子低垂,没有一丝风吹进来,但我的身子却冷得直打颤,好像正处身于寒意凛冽的风口。
我想我的脸色现在一定是变得很可怕,因为长孙明和洛姐姐本来是各自低头沉思的,无意中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却都盯住了我的脸庞。长孙明秀眉一扬,似是觉察到什么,但一时仍沉默不语。洛姐姐却已关切地问道:“小曼,你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却不答她,也不再看她,而是转眼望向孙思邈:“孙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孙思邈一怔,随口道:“不敢当,请齐王妃垂问。”
“麻药跟什么东西如果分别地吃都是无毒的,但混合到一起,就会变成剧毒?”
我此言一出,长孙明、洛姐姐和孙思邈都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齐王妃这么问,还真提醒了臣……”孙思邈眼中精光大盛,“……有一物称为‘波罗密’,产自西竺,本身不但没有毒性,还甜香可口,常用作调料。但它不能与任何麻药混在一起食用,否则……”他不再只是看着我,而是环视在场众人,“……就是致命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