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行刺（杨曼）
洛姐姐看着我，但她看着我的眼神，却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的冷漠，好像再也不是以往那个洛姐姐。以往，她的目光只要一扫视到我身上，就算再怎么发着怒火，也会闪过一丝的柔和。可现在，她的眼神之中却尽是戒备与猜疑，好像是在测度着：这个来自齐王府的人，到这里来是抱着什么样的盘算？
我本已向她走近一步，叫出“洛……”的一声，后面的“姐姐”二字却似是被她眼中的冰寒凝结在我的喉咙底处，再也发不出来。
我们二人对视着。自上次武德四年再次见面以来——不，甚至是长安陷落、杨侑被扶植为傀儡、我们分别嫁入李门之后以来——，这大概是我们最近距离地面面相对的一次。然而，昔日她为公主之时的亲密无间固然荡然无存，现在我们之间甚至似是更多了重重的隔阂。
“齐王妃，劳你大驾光临了。”忽然身侧响起轻柔的声音。我们一齐转头看去，只见秦王妃这时已站在门边，向着我微微的躬身。
我也微微的躬身回礼。
她目光一转，看向洛姐姐，道：“洛洛，你怎么还在这里？夜寒露重，你正身子粗重的，快回去歇息吧。这里世民一有消息，我马上遣侍女通知你就是。”
洛姐姐却微微摇头，声音是一般的轻柔，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决：“不，我回去也睡不着，只会更加焦虑不安。”
“那……”她向着我们一同招手，“洛洛跟齐王妃一起进来坐着吧。”
洛姐姐迟疑了一下，但是见到秦王妃没等她表示答应不答应，已转身回入房中，便向她手中牵着的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道：“恪儿，在这里跟大家一起等着，娘进去看一下。”
那恪儿仰起小小的脑袋，道：“恪儿想跟娘一起进去看父王。”
洛姐姐摸摸他的头，道：“恪儿要懂事，你看跟你年纪一般大的承乾哥哥不也站在这外面等着吗？还有丽质妹妹，年纪比你小，还是女孩子，都没有撒娇非要跟在他们的母亲秦王妃身边，对不对？”一边说着，一边把紧紧地抓着她手的恪儿的小手扯开，看她秀眉轻蹙的模样，显然她是强忍着内心的怜惜疼爱把儿子的手扯开的。
旁边一个看上去正值双八年华的女子，道：“洛夫人你放心吧，我来帮忙照看着恪儿。”说着伸手牵起了恪儿的小手。
洛姐姐向着她微微躬身，道：“那就拜托燕妹妹代我多费心了。”
我就着门边灯笼的火光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得脱口道：“啊，你是燕表妹？”我有听说过我叔父杨师道的三妹，就是嫁给了燕宝寿的，所生的女儿在武德四年的时候以奖赏洛阳之战的大功而赐婚给秦王，看来就是眼前这女子。算起来她是我的远房表妹，与洛姐姐自然也有表姐妹的关系，无怪乎她会主动代为照顾洛姐姐的孩子。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齐王妃真是好眼力。”
虽说我以前跟她也没有很多的来往，但一声敬而远之、甚至更像是把楚河汉界划清得分明的“齐王妃”，还是让我一时嗒然若失，直至见到洛姐姐已迈步向房内走去，才连忙跟了进去。
走进房内，只见这寝室还分了前后两进，以纸制的拉门分隔开来。拉门之后才是卧内之处，这时纸门拉上，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拉门之前是一张圆桌，秦王妃与洛姐姐都坐在桌边，此外还有一个医官模样的男子，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摆摆手，问：“秦王……现在怎样了？可否容我……去看一下？”
秦王妃低声道：“他还在昏迷之中，血倒是没再吐了。”说着，她站起来轻轻拉开纸门。
只见纸门之后还垂挂着珠帘，透过珠帘可见床榻之上躺卧有人，榻边还有一个男子背向着我们跪坐着。他听见纸门拉开的声音，却恍若未闻，仍是脸朝着里面，肩头轻轻耸动着，似在抽泣不止。
我和洛姐姐都不约而同的走近前去，秦王妃拨开几道珠链，让我们能看到床榻上躺卧着的那人的脸部。那苍白得似是全无血气的脸容才一映入眼帘，我的双目就如被那惨白的脸色耀晃得刺痛。我连忙略略转头，不忍再看下去，迅捷地退后几步，双脚一软，跌坐在桌边的一张圆墩上，泪水已毫无自制的奔涌而出。
“怎么……怎么会这样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秦王妃把纸门又再轻轻拉拢，洛姐姐也返回到桌边坐下。她见我这惨痛的模样，脸上的神色也就大为柔和了下来，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我哽咽着摇摇头：“我敬完酒之后就回房就寝了。我离开的时候，明明他……秦王……还好好的呀？”
“是他回来路上发生的事……”秦王妃也回到桌边坐下，向着拉门那边努了一下嘴，道：“……里面陪着世民的，是他的一个心腹，叫侯君集。君集跟我说，齐王妃敬酒之时暗示了世民酒中可能有毒，于是他在你离开之后就以不胜酒力为名辞别回府。但在回来的路上，有刺客袭击于他……”
“刺客？”我吃惊得不觉打断了秦王妃的话，“这里是天子脚下，什么刺客会如此大胆？”
“刺客是从远处发射暗器施袭的，因此在夜黑晦暗之下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但是这暗器，齐王妃应该是认得的。”秦王妃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了桌面上。
灯火通明之下，桌上的物事清清楚楚地看进我眼中，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转头与身边的洛姐姐对望，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短臂机关弩！”
桌上放着的，正是由短臂机关弩上发射出来的短箭！
这短臂机关弩只有卫队中的精锐之士才获配备，刺客的身份绝非等闲小贼。但要从这短箭上猜到刺客的来历，却又并非易事。一方面秦王兼领左右十二卫，他的手下要得到短臂机关弩那是轻而易举；但另一方面太子长期负责京师宫禁的守卫，东宫一方的人要拿到这利器也非难事；甚至……我的丈夫元吉，虽然名义上不控制卫队，但以他与太子关系之亲密，他想拿得这东西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样一来，可以肯定刺客必然是这三位皇嫡子的下属，但要辨明到底是何人手下，却是难上加难。虽然按理说秦王的下属不会行刺他，但我也知道近年来太子使尽手段想拉拢原属秦王的部下转向效忠于他，先后馈赠大批金银珍宝给尉迟敬德、段志玄等秦王府的护军，虽然他们都先后拒却了，但这些秦王府的高级将领、秦王的心腹密臣不受诱惑，却不能排除一些中低级别的人员会心志动摇。毕竟，如今太子、秦王的争权，由于皇帝李渊明确地站在支持太子的一方，情势显然是太子远为有利。中低级别的人员即使不为金银财宝，也会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吧。
但不管怎么说，哪怕刺客是秦王的下属，那也是叛主投向太子一方的人。总之行刺之人是受太子、甚或与太子亲近的我的丈夫所指使，却是确凿无疑了。这对秦王一方来说，总归是他们的敌人，是太子还是我的丈夫所为，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所以刚才我进来时，无论是外厅的男人，还是内堂的妇孺，甚至连一向与我亲善的洛姐姐，都对我如此仇视，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对他们来说无甚分别，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分别。是太子，还是我的丈夫下的手？如果是太子，我还可以稍感安心。如果是元吉……那他的动机，很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太子铲除政敌，还会是因为……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就是间接地害了……他！
我正心乱如麻之际，忽听到那医官模样的男子开口道：“可是，秦王并不是因为刺客的行刺而吐血昏迷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