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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别离》

15 别离(李瑛)

往事历历,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虽已是三年前的旧事,这三年之间彼此也发生了很多变故,人物全非,但如今回想起来,一切竟然还是那么的鲜明,就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原来,有些东西,是时间冲洗不去,甚至是无法使之陈旧的吗?那……对二弟来说,也会是这样的吗?

我忍不住往二弟看了一眼,只见他面上神色木然,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韦姐姐就在身边,他却没有看着她,不像三年前那样,双眼只能粘在她身上,完全移不开去。

终于,还是韦姐姐先开口:“前些年我夫家的事……大概你们都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

韦姐姐是三年前,也就是大业八年嫁给了左武卫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次年,以其父杨素之功而位至柱国、礼部尚书的杨玄感趁皇帝二征高丽,隋军主力集中在前线,国内后防空虚之际,以督粮之便,滞留漕粮作为军饷,起兵造反。朝中很多高官贵族都是杨素的故吏,纷纷响应加入,连李子雄父子也追随其后。可是这一度声势浩大的起事,竟然两月之间就冰消瓦解。幸好我们父亲却是精明谨慎,审时度势,不但没有奔赴依附,反而及时向皇帝告密杨玄感作乱之事,终得那吝啬官位的皇帝授予弘化郡留守之职。

至于李子雄父子,不但双双被杀,更诛连全家,男子尽数在刑场处决,女子则全被籍没宫中,韦姐姐自然也不能幸免。幸好韦家毕竟是高门大户,从北周至今都家世显赫,家族之中不少男的尚公主而为附马、女的嫁皇子而为皇妃,可谓皇亲国戚一大堆。韦姐姐的娘家经这些人脉关系四处求情,再上下使钱打通关节,终于说得朝廷网开一面,把她放回韦家。

韦姐姐眼中流过悲凉之色,慢慢的道:“当年,我差点活不下来。娘家的人虽然四处奔波,为我求情,但当时我已经怀上了亡夫的孩子,朝廷害怕我会生下李家的后人——他们是铁了心要让李家绝后啊——,所以就一直不肯放我。那时我也下了决心,如果生下男孩,他们肯定是要把他杀了以绝后患的,那我就跟着他死!到此地步,我已是生无可恋,还不如追随亡夫于地下算了。不幸之中的大幸是,最后生下来的是个女儿,朝廷这才放了心,让我领着婴孩回韦家去了。”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手指轻挥,擦了擦眼角。我看到二弟的手动了一下,想抬起来的样子,但终于还是竭力克制着。我连忙从自己怀中掏出丝帕,塞进韦姐姐手里。她朝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韦姐姐拿着我的丝帕揉了揉眼睛,续道:“经此一事,我是全然的心灰意懒了,只想把这亡夫遗下的唯一血脉骨肉抚养成人。我老家在京兆杜陵(今西安之南),本想这一辈子就在那里耗完就算了。可是现下我娘家的人多在洛阳,我孤身一人还带着个女儿,所以他们都劝我搬到洛阳去,好便利他们就近照顾于我。已打算这几天就要动身的,恰好昨天听人说起,才知道原来二郎这几天来了长安,前些天就在一个酒栈里跟朋友喝醉了酒……”

我心中暗笑,想:“没想到二弟为了推搪突利王子的一番造作,居然还收到这样意料之外的效果。”向二弟瞄了一眼,果见他是面有羞色。

“……所以今天我就想带着尼子妹妹上你们家拜访,没想到半路上就遇到你们姐弟俩了,还看到二郎这样欺负人家小姑娘……”说着,本来满面忧伤的韦姐姐,这时却不由得抿嘴一笑。

看着她那梨花带雨般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我心中不由得一荡,脑海里只掠过一句:“一笑倾城!”

恰恰就在这时,车子似乎是辗过了路上的一块小石子,车身向着二弟所坐的那个方向侧了一下。但见二弟身子向后一仰,“咕咚”一声,竟是一头栽下车去。

我们都吃了一惊。韦姐姐连忙叫停车子,探头出去问:“二郎,你没事吧?”

幸好这时车子走得很慢,二弟这样摔下去,虽是闹了个灰头土脸,却只是有些轻微的擦伤,筋骨完好无损,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竭力想解释:“没……没事。只是……大概前些天喝醉得太厉害,身子还有些虚,所以……”说着正要站起来,适逢韦姐姐听了他的话,掩嘴轻笑,他双脚一软,几乎又要跌倒。我赶忙跳下车去,扶住了他。

我们又坐回车上,韦姐姐说要把中间的位子让给二弟坐,二弟自然是抵死不肯,只是着急地解释:“韦姐姐,其实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我不是在欺负那小姑娘,你问我姐这事的前因后果吧。姐,你说啊!”

我正要把王珪的事说出来,韦姐姐却摆了摆手,温和的微笑着,道:“不用说了,我当然知道二郎不会真的是那种当街调戏良家女子的公子哥儿。我认得那女子,她叫杨曼,是宗室之女。她平日常跟着二公主杨洛,领着卫队办事。今天这样改了平民衣装,自然是有所图谋了。二郎倒是该小心些才是,我夫家的惨事不论,今年春天时分,皇帝才刚刚把右骁卫大将军李浑及其侄子李敏、李善衡等全家三十二人以谋反之罪尽数斩杀,三亲之内家眷也被流放边疆。这都是因为最近民间流传着什么‘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言,皇帝本来就是猜忌之心甚重的人,更有丧尽天良的术士在他耳边聒噪,劝他要尽诛海内凡李姓者。在这风头火势之际,可千万不要为逞一时之强,得罪了公主那边的人。我夫家和那李浑一族的祸事,我可真的不想在你们身上重演……”说到后来,又禁不住转作泪光莹然。

二弟脸上现出痛悔之色,道:“韦姐姐,我知错了。这个道理,其实哥和姐反反复复都跟我说过很多遍了,可我这人就是死性不改!从今往后,我一定改了这轻率鲁莽的坏脾气,不会再让爹爹、大哥、三姐……还有韦姐姐你……担心了。”

韦姐姐淡淡的笑着,道:“二郎不是轻率鲁莽,二郎只是年少气盛。二郎如果做起事来畏首畏尾、缩手缩脚,那就不是二郎了……尼子,你说是不是?”她忽然低下头去,向一直依偎在她怀中、只是瞪着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听我们说话、始终未发一声的尼子妹妹问了这么一句。尼子妹妹点点头,却仍是没有吭声。

二弟伸手在尼子妹妹头上摸了一下,道:“三年不见,尼子妹妹长高了好多啊。”

尼子妹妹默默地看着二弟,始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韦姐姐叹道:“尼子的娘亲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所以她自小就是我抚养大的。她一直都跟在我身边,形影不离,好像是根本不能离开我似的。三年前我将要出嫁时,就担心我这一走,不知道尼子怎么办才好,所以带她来结识二郎,想分分她的心……”

我心里“格登”一下,想:“韦姐姐刚才说这次是来看望二弟,却又带着尼子妹妹,该不是她仍然念念不忘撮合二弟和尼子妹妹吧?”我连忙插口说:“这次二弟到长安来,其实就是打算与先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公遗下的一位小姐成亲……”

韦姐姐回头望了我一眼,道:“这事我也已经听说了。听说那长孙小姐知书识礼、贤达聪慧,二郎跟她确实是天作之合,这是二郎的福气,也是那长孙小姐的福气。我和尼子,听到这事都很替你们高兴的。今天来看望二郎,有一半也是想向你们道贺……”

我羞得恨不能车上立即可以变出一个裂缝来,好让我躲进去,不用看到韦姐姐那无怨无恨、清澈明净的目光。我怎么会把韦姐姐想得那么龌龊呢?居然因为害怕她会提出让我们感到尴尬的亲事而抢先把二弟跟长孙小姐的事说出来了?我双颊发烧,只好不住低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韦姐姐,都是我小人之心,你不要见怪。”

韦姐姐摇摇头,温和的道:“你这是一片心思为二郎着想,我怎么会怪你?”转过头去又对二弟说:“另一半呢,就是刚才说的,想跟你们道别。尼子也会跟着我去洛阳,所以也带了她来。此去洛阳,大概不会再回长安来了。二郎在河东有家人,长安还能常常来玩,洛阳大概就只会偶尔前往了吧?”说着,目光转向车外,一片落寞之色,似乎是想到往事如烟,又想到前路茫茫,不胜感慨。

韦姐姐这一沉默下来,我们也不再说话,各自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样又过了一阵子,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叫道:“夫人,李府到了。”

韦姐姐猛然醒转,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瑛姑娘、二郎,你们都……保重了!”

我说:“韦姐姐不进去坐一下吗?”

她摇摇头:“我想说的话,都说过了,一切……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