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猜测(杨曼)
婢女的声音颤抖得只能零碎地吐出不连贯的词语,完全无法组织成有意义的句子。但我至少能感受到她的惊恐,明白她想说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伸手扶住她那抖动得如同秋日的落叶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你冷静下来,慢慢地说……”
她用力地喘气,以深深的呼吸来镇定心神,终于再次从喉咙底处挤出声音:“齐王……他跟太子一起……在玄武门……被……伏击……”
“嗡”的一声在我脑子里响起,像是有人在里面猛敲了一记铜锣,不但耳膜处一阵的疼痛,眼前也一阵昏黑。我努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待眼前恢复亮光,才发现那婢女苍白如纸的面色一如那窗外的太阳那样刺眼耀目,却全无太阳的温暖和煦,只尽是冰寒彻骨。
“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也似乎是从喉咙底处挤出来的那样,“是谁……伏击他们的?”
“……秦王!”
我想我是晕过去了。因为当我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感到的是那婢女的手指在按压着我的人中。
“怎么会这样?”我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大概已经过去一段时间,那婢女已经克服了最初的惊恐,开始有条有理地述说起事情的经过。
我的疑惑是对的。正如元吉也知道的那样,世民不是一个会轻易屈服之人。元吉与世民一起在战场上厮杀过,比太子更深知世民越是在绝境之中就越发狠的性情。他不是会甘心失败,愿意束手待毙之人。不晓得世民是怎么办得到,总之是他在昨晚深更半夜之际率领着大批秦王府的卫士潜入玄武门,在今天清早太子、元吉进宫的时候突然半路杀出。
半路杀出?
“是在什么地方杀出来的?是玄武门的哪里?”一股惊恐从我心底直涌上来。一个地方的名字几乎就在我唇上。我在心中拼命地向上天祈求:不要是那里,不要是那个地方,千万不要是……
然而……“临湖殿。”婢女干脆利落、毫不迟疑的回答,也同样干脆利落、毫不迟疑地粉碎了我的祈求。
临湖殿……
我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昏过去。
“那……元吉……死了?”我茫茫然的,终于又再开口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婢女答道,“玄武门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秦王一上来就已射杀了太子,但齐王似乎没事。只是玄武门已被秦王府的人控制了,他没法出来,好像是往太极宫跑去,向皇上求助……”
我双手互握在一起,长长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之中,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掌心的痛楚让我那沸腾纷乱的脑海终于稍稍地冷静下来。我仔细地思量着昨天在临湖殿里与世民的对答,再想想婢女刚才传报的消息,一个想法慢慢地爬上我的心头。
世民……应该不会杀害元吉……
应该是这样的。他昨天对我说,他是不会死的。他当时应该已经决定了在那玄武门内伏击上朝路经的太子与元吉,所以他才如此自信的说自己不会死。然后,他又问我,如果他杀了元吉,我会怎么办。太子是他一定会杀的人,因为他要得到的是太子之位。可是,元吉并不是他非杀不可的人。毕竟杀害兄弟不是光彩易为之事,太子不得不杀那是无可选择,元吉却到底不是太子,只是太子阵营的人。只要元吉愿意放弃支持太子的立场,世民没有必要杀他,最好还是不杀。但问题当然就是,元吉怎么会放弃支持太子?
我抬眼看向窗外的六月的太阳,昨天在同样的阳光映照之下世民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之中,他的话语也像正回响在我耳畔。
——以后,你就好好地待四弟吧,他……只是太寂寞了。
——只是事到如今,我与他之间长年累月积怨已深,再加上利益所在,权欲所系,这心结是永远都解不了的吧?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娘亲已逝,这世上能稍稍去除他寂寞之念、暴戾之气的,大概就只有你了。
我双目一张,如有一道灵光落在我头顶。
世民……是在引导着我与元吉和解!如果我与元吉和解了,很可能就能釜底抽薪地消除他内心深处真正怨恨着世民的根源——元吉真正的动机不是为了权欲而助太子、倾秦王,而是为着小时候失宠于娘亲而对得宠于娘亲的世民心怀嫉妒。如今我之于元吉,便如小时候的娘亲之于他,这世上若有人能消除元吉这心结,舍我再无旁人了。元吉这心结一去,也许就能安于太子的失败而不再与世民作对,世民也就不必非杀他以绝后患不可。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元吉其实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世民一上来已经射杀太子,元吉却能逃往太极宫。世民若真的想杀元吉,玄武门里只有秦王府的伏兵,最初的时候又是猝不及防,元吉怎么可能逃得了?
这样一番潜心细想,世民昨天对我说的好些看似莫明其妙的话语背后的深意都一一水落石出一般清楚明了,我这才真的慢慢地完全宁定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仍慌乱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的婢女,问:“我们的人……有去救援吗?”
“已经去了。消息是从东宫那边传来的,东宫的卫士听说太子死在玄武门,叫嚷着要为太子报仇,把这里府上的卫士也都召集了过去,两府合共约有二千精兵,奔玄武门而去了。”
我霍然站了起来:“你给准备一下,我要去玄武门!”
“什么?”婢女诧异得瞪大了眼睛,“玄武门那里,现在跟打仗一样乱,齐王妃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我只是摇摇头,没再跟她多说一句,转身匆匆地打开箱子,把少女时代跟随洛姐姐率领卫队办事时穿着的紧身衣装、软甲、凤盔等翻出来穿上,腰间系上配剑,在铜镜前一打量,宛然又是十年前的那个我。
我心下轻轻叹喟:十年一觉如一梦……
但这时容不得多作儿女哀思,略一结束整齐,就迈步往外而行。来到府门处,刚才那婢女已奉行我的命令牵来马骑。她仍一脸忧心忡忡之色,道:“齐王妃,你……就这样单身一人前去玄武门?”
我飞身上马,沉静的道:“你传下令去,这齐王府内诸人在我或齐王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留在这府里别出来,免得遭了池鱼之殃。”言罢,一夹马肚,望着玄武门的方向便策马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