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玄武(长孙明)
六月初四,玄武门。
我站在临湖殿的二层,目睹了整个兵变的过程。
伏兵之时,我是坐在那面能映射出玄武门情景的铜镜之前,注视着太子与齐王如何毫无防备地各领着十几个亲随,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慢慢走进了玄武门。
本为世民心腹的常何,在武德七年那次太子与齐王接连地行刺、下毒之后,赢取了太子的信任而一跃成东宫亲信、获派驻守玄武门,刚刚也正是经由他在半夜时分打开玄武门把我们的王府卫士放进来。这时他不动声色地向着太子、齐王躬身行礼,例行地汇报着玄武门的公务。
言罢,常何领着当值的玄武门守卫退回到门边,太子、齐王及其亲随继续往太极宫的方向行来,从临湖殿的门前经过。
也许是无意,但又似是因着某种缘故,齐王在经过临湖殿门前的时候,抬头向这边望来,然后就一直凝神地注视着。
我心中一阵抽紧。
我们……暴露了吗?
我所坐的位置,从窗外是不会看得见的。我也只是凭借着铜镜的折射,才能看到外面的景物。而秦王府卫士,一部分埋伏在楼下,另一部分则由世民亲自率领着,埋伏在临湖殿旁边的小树林里。
忽然,齐王勒停了坐骑,向太子叫道:“大哥,还有点时间才到上朝的时辰吧?我想……进这临湖殿看看。”
太子奇道:“什么?这临湖殿有什么好看的?”
齐王却没作解释,只是挥挥手:“你不耐烦等我的话,就先进宫去吧。”说着驱马走近前来。
太子无奈,只好也勒停了坐骑,道:“那你快些。”
我的心越发地抽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齐王越来越靠近临湖殿的大门,可是门后就是我们的卫士在执戈埋伏,他一推门,就会看见我们的人,发现伏兵……
正想到这里,齐王的坐骑却忽然自行停住了,马鼻东嗅嗅、西闻闻,马耳高高耸起,一副警惕之貌。对了,这是匹上过战场的良驹,他闻到了门后有大量的人体气味,心生疑惑了。
齐王拍拍马脖,道:“你怎么了?”双腿一夹,催它往前。
那马匹却反而向后退却,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在后面相候的太子扬声叫道:“喂,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进去看完就走啊。”
然而,有过战阵经验的齐王,突然抬头看了临湖殿的大门一眼,拨转马头奔驰到太子身边,叫道:“大哥,事情有点不对劲,我们快回去!”
“什么?”太子一脸错愕之色,却见齐王已经圈转马头向着玄武门的方向冲去,那匆忙的样子竟似是身后有着索命的恶鬼。
太子还在迟疑迷惑,世民已经从小树林里冲了出来,高声呼叫:“大哥——,四弟——”
太子全身一震,这才晓得齐王比他知机得多了,赶忙也拨转马头往玄武门的方向冲回去。可他这样慢得一慢,世民的坐骑已追近了他。
齐王早就跑开,本已离得甚远,但他回头见太子落在后面,危急之间也来不及回救,抽出长弓向着世民接连射了三箭。只是他一来隔得太远,二来正是心慌意乱之际,弓不及拉满就射出,箭矢都无法及远,中途就跌落下来了。
世民却勒停了坐骑,提弓稳稳的瞄准了……自然不是齐王,而是太子。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嗖”的一声刺破这六月清晨仍是微凉的空气,随即是太子的惨叫声震彻整个玄武门前空旷的广场。他翻身跌落马下,箭矢从他后颈直穿而过,从前方的喉咙处透出。也正是在这一霎之间,东边的云层破开,初升朝阳的万道光芒洒落凡间,也洒落在那刚刚断气的尸身之上,清楚地映照出他怒目圆瞪的模样,映照出这个……死不瞑目的第一位大唐太子!
在世民从藏身之处扑出来之时,我已经跑到临湖殿的窗边直接地往外观看。太子那死不瞑目的神情映入我眼帘,我也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抽离,转眼看向世民。他却是定定地盯着太子,没有回避躲闪,眼睛中流露出的神色,却甚是复杂,似是悲凉,又似是苦涩,却也有着分明的决然与无悔。
然后,他抬起视线,看向临湖殿这边。他知道我就在这二层上,他是在寻觅着我吧?我于是探身到窗外。世民的目光果然与我的相交于一起,如同被初升朝阳的光芒牢牢地熔铸在一起。
我轻启唇齿,无声地说道:“你做到了。”
我们彼此隔得那么远,论理世民应该最多只是看到我的嘴唇在颤动,不可能辨认到我在说什么。可是,我看到他的双唇也随即颤动了几下。
我想……我只是猜想,却又无比坚定的相信,他是在说:“我做到了。”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我们的遥遥对望,世民转头往玄武门的方向看去,我跟着转移了视线。只见这时常何率领着部分玄武门守军——那些自然是经他这两年来暗中结纳了效忠秦王府的卫士——,正拦截着齐王及东宫、齐王府的亲随。在世民身后,埋伏在小树林与这临湖殿内的秦王府卫士七十来人也跟着冲出。两下里夹击之下,对方四散奔逃。虽然这时是我方的人数占了上风,但玄武门实在太空旷了,对方分散开来逃命,我们仍是显得人手不足,难以把去路堵截个水泄不通。
扰攘之间,只见齐王数次想冲出玄武门都被一轮轮的箭雨挡下,甚至有一支流箭射中了他的坐骑,逼得他跃下马背,徒步逃跑。眼见他失了坐骑,我方好几名卫士都赶马往他冲去,他却忽然向着远离玄武门的小树林方向跑了过去。众人不防他走此路径,一怔之间,他已冲进了小树林之中。众人这才醒觉过来,纷纷拨转马头向小树林驰去,却又露出了玄武门方向的空隙,被几个不知是东宫还是齐王府的亲随乘机狂奔着冲出了玄武门,看他们消失的身影,正是往东宫方向而去了。
这就糟了!
在玄武门这里,我们预先有伏,出奇不意地施袭,而且人数对比也是我众敌寡,果然就一击得手。可现在有东宫或齐王府的人走脱,他们奔回东宫与齐王府报信,两宫的卫士就会大举前来,那就变成是敌众我寡之势了。
众人一时张皇失措,有的人想继续冲进小树林里去追齐王,也有的人返身追出玄武门想去拦下逃出的两宫卫士。这样人心不齐,兵分两处,反而是乱成一团。
世民见状,高声呼喝:“关闭玄武门,集中力量,据守拒敌!”
众人听他一喝,立时醒悟。两宫亲随已经逃得远了,再追也赶不上他们。消息外泄已成定局,当务之急是要马上关闭玄武门以把来援的两宫卫士拒之于外。于是众人不再如无头苍蝇那样乱跑一气,而是纷纷向着玄武门的方向回防,把已经追出门外的同袍叫回来。
世民自己却一夹马肚,单身独骑冲进了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