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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留守》

第七卷:《长安陷落》

61 留守(杨洛)

长安,大兴殿内。冬十月

大殿正中的龙座,依旧是空空如也。我坐在下首处,怀里抱着代王杨侑,小曼站在我身旁。

丹墀之下,笔挺地直立着一人,正铿锵有力、语气激昂地说着什么。他身后还垂首站着一个少女,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二人年纪虽轻,却都站得腰杆笔直,一样的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规规矩矩的模样。

那是阴世师及其一子一女。阴世师是长安的副留守,他现在是代表留守卫文升及另一个副留守骨仪,向杨侑汇报李渊叛军的最新动态,以及他们此前商量下来的、如何抵抗李渊叛军的各项措施。

说是向杨侑汇报,可他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哪里懂得这些军国大事?整个长安城里,也就只剩下我能够陪同着他,听取军政大事,代他进行决策。

自从我和小曼领着卫队从雀鼠谷返回长安,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以来,李渊叛军果然一如我当时对小曼所分析的那样,一路势如破竹。自那天放晴之后,霪雨终于停歇,太原粮草也运到,叛军直趋霍邑,一战就破了城池,出城应战不利的宋老生还来不及逃返城内就被斩杀了。此后,叛军连下临汾、绛郡……一路顺风顺水,最后连久久没有消息的刘文静终于也领着姗姗来迟的突厥援军,在叛军到达龙门时赶至。

叛军由此更是声势大盛,直抵屈突通镇守的河东。在屈突通登城坚守之下,叛军果然一时无法攻克。此时叛军之内对于如何应付,又起针锋相对的争议。裴寂等老成持重的元谋心腹,主张一定要先下河东,再入关中;但李世民再持异议,以“兵贵神速”为由,主张绕过河东,乘此时士气高涨的势头直奔长安,摧枯拉朽。性子谨慎周密的李渊最终选择了两从之——兵分两路,留下长子李建成的左军,由刘文静等一众将领辅助,围困河东,后屯守在潼关,防备洛阳;他自己则率领主力,联同李世民的右军,绕过河东,渡过黄河,继续西上。

李世民渡河后统率右军,一边扫荡平定渭北、三辅地区,一边接纳源源不绝而至、日以数千而计的投诚人马,最后进驻至原秦阿房宫城,此时他麾下的兵马竟已多达十三万之众。他派使节向父亲请示包围长安。李渊遂命留在永丰仓的李建成遴选精锐,前赴新丰的原汉代故宫长乐宫集结;李世民受命北屯长安故城(指汉代时的长安);李渊自己则营于春明门(长安东城三门的中门)之西北。至此,叛军总计已膨胀至约二十余万。

阴世师的声音嗡嗡嗡的传进我耳里,我却难以集中精神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最近连着几晚,我都睡不好,夜里噩梦连连。我常常会梦见父皇,满脸血污的站在远处,向我伸着双手,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清他说的话,只是耳里一片嗡嗡嗡的声音,就像现在这样……

有时,也会梦见他……李世民。可他的身子、脸庞都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含笑的眼睛——在雁门当我从睡梦中被马匹的突然停顿而摇醒,被他抱下马来时,看到的那双含笑的眼睛,那么清晰地在我现在的梦境里摇曳着,忽远急近。然后,那含笑的眼睛,却渐渐的变得凌厉,变得森冷,变成了他拔剑威胁于我时的那副怒目金刚状……

此时,我眼前似乎又浮起那梦境,身子一抖,猛地从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忽然发现殿中一片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世师已经停止了说话。我茫然地看向他,却见他面上一副强忍怒气的神色。

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我知道这阴世师是个古板肃穆的人,尤其对于男尊女卑的地位分界,十分的着重,向来就很看不惯我凭借着公主的身份,抛头露面,插手政事。有好几次我出外办事之际,与他不期而遇,他都故意假装没看见我,摆着一副倨傲的面孔,擦身而过,不肯向我行礼。

但我也深知此人虽然有这古板的脾气,其实性情忠厚,而且武艺超群、精于军务。父皇曾任命他为张掖太守,先后击退吐谷浑、党项等蛮族的侵扰,震慑一方,深为戎狄所惮,后累迁至左翊卫将军。所以虽然有卫士曾愤于他对我无视的无礼态度,说要教训他一下,小惩大戒,我却不与他计较,约束着手下,不准他们找他的麻烦。

就这样,我与阴世师一直倒是河水不犯井水地相安无事。如果改在平日,他一定不屑于向我汇报什么军情。以他那硬骨头的脾气,只怕就是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他也不会接受我的召见。可是现在,李渊叛军就在城外,城内又只有这么个少不更事的杨侑,他不与我商量,就没人可商量了。他也就只好强忍着一向以来对我的厌恶,前来觐见。

偏偏在他汇报紧急军事的时候,我居然还心不在焉,他说完了我都反应不过来,也难怪会他更加的恼恨我了。我暗自苦笑了一下,猜测着他心里大概在想的是:“果然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大隋京师的命运居然就掌握在这种愚昧无知的女人手上,真是见鬼了!”

我转头望了一眼小曼。小曼跟着我的时间长,我们彼此之间很多时候都不需要说话,她就能看着我的眼神面色明白我的想法。这时她心领神会,低声对我说:“阴大人刚才是说,李渊叛军已经团团包围了长安,目前他们的部署是李建成的左军在东南面的安兴坊,李世民的右军在西北面的金城坊,李渊则仍是在春明门外。目前李渊还在假惺惺地扮忠臣,一面约束军队暂时不作攻城,一面派出使节向卫文升留守大人陈情,表示他是举义而决非造反,拥立的是代王……”

小曼还未说完,阴世师那洪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公主殿下请放心,渊贼的用心,卫大人和我以及骨大人都看得很明白。我们三人都已立誓,决心不惜一死也要保卫长安,与京师同存亡,决不会接受他们的所谓‘劝降’。渊贼要进长安来,除非踏过我们三人的尸首!”

阴世师的忠诚,我倒是完全没有怀疑的。当下我点了点头,道:“阴大人的赤胆忠诚,朝廷绝无疑虑。”

阴世师大声道:“说要忠心报国,那是谁都会说的话。在此危急关头,长安城内蠢蠢欲动的鼠辈很多,公主不能只是听其言,还必须观其行。为了向公主证明臣的决心,臣今天把劣儿拙女都带了来。从今天起,就让他们住在这宫内。如果臣在城头显出半分向渊贼屈服的意思,公主就把臣的儿女都杀了吧!”

我听了不觉大吃一惊。遣子为质的事,我从来只听说过被迫的,哪有这样主动献出自己儿女的?我望向他身后的那一子一女,只见他们耳中明明听着父亲要把自己送入宫中作为人质,二人却仍是纹丝不动地垂首而立,好像说的根本是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我连忙道:“阴大人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代王与我,都完全相信阴大人对我大隋的忠心耿耿,再也无人可比。令媛与令郎,还是请领回府上去吧。”

阴世师一脸坚毅之色,道:“不。臣今日带得他们进这宫里,就已经横下一条心,除非长安之围得解,他们就绝不再踏出这宫门一步!”

听他说得那么斩钉截乙皇倍疾恢栏萌绾蜗嗳安藕谩?

这时听得小曼道:“阴小姐与阴公子住在皇宫里,其实也有好处。当此乱势,皇宫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阴大人知道儿女们都留在安全的地方,也好安心专注地抗击叛军啊。”

我听得连连点头,正想着小曼真是最最善解人意了。谁知阴世师一听此言,满脸却是胀得猪肝也似的血红,咆哮着大叫起来:“这是歪曲臣的心志!臣绝对没有这么想过,要把自己的儿女送往最安全的地方避难。”他声音之大,竟是震得殿内嗡嗡回响。

小曼再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轻一句话,竟会如此得罪了阴世师,只吓得花容失色、双颊通红,身子一晃,差点站立不稳。我连忙一把拉住她,回头安抚阴世师道:“阴大人不必动怒。小曼的意思不是说你有这样的私心,而是说我们愿意让令媛和令郎留在宫内,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他们的,请阴大人放心。”

阴世师脸上的怒容,这才稍稍减退,但仍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喘着粗气,向身后的两个儿女喝道:“还不上前叩谢代王和公主的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