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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人质》

62 人质(杨洛)

少女连忙拉着男孩走上几步,屈膝下跪。男孩毕竟年纪还是太小,不是很懂事,呆呆的站在当地,不懂怎么做。少女忙伸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按下,男孩这才会意,跟着跪下。少女一边自己磕头于地,一边按着男孩的脑袋也往地上压,说道:“小女子阴贞烈,与弟弟阴弘智,叩谢代王,叩谢公主!”

我一边心里想着:“阴贞烈?这个倒很像是她父亲会起的名字。”一边向小曼示意,让她上前扶起二人。二人站起来后,仍是垂着头,一直就没抬起过,所以我还是没看清他们的样子。于是我道:“阴小姐,阴公子,请抬头吧。在这宫里住着,当成是自己家里就行了,无需拘礼。”

可是二人都仍是不敢抬头。阴贞烈微微转头望向阴世师,似是在以眼神询问他是否准许。阴世师微微皱了皱眉,道:“宫中的礼节规矩比家里要更严格才对,请公主不用顾虑他们是臣的儿女,就额外地给予优待。”

我在心中暗暗叹气,道:“宫里的规矩也不是那么可怕的。阴大人一表人才,相信令媛令郎的容貌也是十分出众,我只是希望能一睹为快而已。”

说到这个份上,阴世师才向女儿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抬头。阴贞烈于是缓缓抬起头来,一手也慢慢托起了身边弟弟的脸庞。

我见这少女的容颜确是十分清丽,只是面色苍白,似乎长年都躲在室内,很少沐浴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有些儿虚弱。她那长长的睫毛之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颇为漂亮动人。但那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惶恐之色,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来到这宏伟陌生的殿堂里来而感到害怕,还是因为长期在父亲威严的管教之下而胆气不足。那小男孩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微微仰头看着我,但面上却是一片空白的神色,只有从他那紧紧地抓着身边姐姐的一角衣衫的小手上,似乎能看出他内心也是十分的紧张恐惧。

我尽量摆出温和的笑脸,道:“阴小姐长得那么漂亮,阴公子也很可爱,阴大人你真是有福气,生得那么好的一对儿女。”

阴世师却阴沉着脸,道:“臣无能,在此世风日下之际,能做的也只是对他们严加管教而已。平日臣绝不会让他们这样随随便便的走出家门、抛头露面。可如今突然起此变乱,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说着,他转头向着两个儿女道:“虽是如此,你们可不要因为为父不在身边,就忘记了平日的教诲。在宫中一定要严守礼法,不可有半分逾越失礼之举,明白了吗?”

两人一齐躬身轻声的道:“孩儿明白。”

我实在不耐烦再看这阴世师如此冷冰冰地教训着马上就要离开自己身边、在这空荡荡的陌生之地孤零零地生活的儿女,便向身边的宫娥招手,着她们领二人往内宫而去。

二人离开之际,阴世师终究还是按纳不下父子情深,一直怔怔地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一时浑忘了在我面前这个样子很是失态。可饶是如此,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安慰他们的温言软语,自然更加没有追上前去抱一抱他们。尽管在他心中,大概会想到,以如今形势之险峻,他很可能是在与自己这对儿女见最后一面了……他那对儿女,竟也就这么一路走了去,没有回头看父亲一眼。也不知道是天性凉薄呢,还是说不懂世事,完全不明白这与父亲一别的含义?

阴世师发了一阵呆,忽然猛的觉醒到自己的失态,霎时老脸通红,忙向着我道:“臣失仪了,公主请勿见怪。”

我温言道:“阴大人舐犊情深,我怎么会见怪呢?阴大人为表对我大隋的忠诚,不惜如此割爱,我对大人只有肃然起敬,绝不敢有半分见怪之心或鄙薄之意。”

阴世师听我说得诚恳,这一向古板顽固的人,竟是禁不住眼圈儿一红,连忙低下头去,道:“公主如此体恤下臣,臣……自当粉身碎骨,报效皇恩!”说到末处,竟是带出呜咽之音了。

我心中也是一阵激荡,摆手道:“阴大人的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表、人神共鉴,代王与你那是君臣一体,无分彼此。”

阴世师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是一副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的神色,道:“公主,过往臣对公主怀有偏见,对公主多有无礼之处。无怪乎古人说‘疾风知劲草’,若非在此危难之际,臣也不能明白公主的坚贞大度。既是如此,臣就不能再隐瞒公主了……”

我暗吃一惊,问:“什么?你隐瞒了我什么事情?”

“公主还记不记得?渊贼在太原发动晋阳宫之变,杀害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两位大人之时,因为事起仓猝,他的大部分家人还留在河东老家,后来听到事变的消息,才赶紧从河东逃往太原。渊贼的两个嫡子李建成、李元吉都逃脱了,但一个庶出的儿子,却给官府抓了起来,押送到长安这里来?”

我点点头,道:“这件事当时你们已经禀报过了。那小孩才十四岁吧?据说李氏兄弟逃离时他刚好跑出家门去玩耍了,霎时之间找不到他的行踪。当时事态急迫,李家报信的人跟官府报信的驿兵几乎是后脚挨着前脚的抵达河东。李氏兄弟大概是考虑到若再等下去,只怕官府追捕的人来了,再不走就会一家子都给整锅端了,只好舍他而去。结果那孩子回到家门的时候,跟前去逮捕的官兵撞了个正着,就给抓了起来。”

阴世师道:“当时公主吩咐我们暂时把他收押起来,不要亏待了他……”

“是啊。最近乱子太多,我一下子都把这事给忘了。现在这小孩怎么样了?你们该不是想拿他去要胁李渊吧?”

阴世师慢慢地道:“不是。他……早就给我们杀了。”

“什么?”我一手把怀里抱着的杨侑放下,整个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听你们说过这事啊?这样大的事情,你们怎么能擅作主张?不经我……不经代王的批准?”

阴世师道:“代王已经批准过了,我们才杀的。”

“怎么会?代王批复的奏章,都是我代签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公主确实批复过了。当时我们呈递了一份逮捕长安周边反贼百余人的名单,请代王批示将之斩首,他的名字——李智云,就在其中!”

我张大了嘴巴,一时作声不得。阴世师到这时才提起那小孩的名字,我也隐隐想起,好像确实是曾经批复过一份斩首的名单,里面有这个名字。可是……可是那名字混杂在百余人的名单之中,我又根本不知道那是李渊的儿子的名字,怎么可能分辨得出来?我气得七窍生烟,叫道:“那张名单里的人,都是在长安附近据城杀官的大奸大恶,李智云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把他的名字列进里面去?你们这不是欺君么?”

阴世师冷冷的道:“渊贼举兵叛乱,那就是反贼。父亲是反贼,儿子当然也反贼。我们是在河东逮捕李智云的,那他就是长安周边的反贼。我们把他的名字列在那个名单里,怎么就是欺君了?”

我惊怒交集,双眉倒竖,喝道:“阴世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向代王、向我玩这样的把戏?”

阴世师缓下口气来,道:“公主说的不错,我们当时确实是存有欺瞒之意。但我们这样做,全都是出于一片忠君之心。渊贼作乱,依法其家人乃至族人都该被诛杀。把李智云斩首,于法于理,皆合正道。可是我们也考虑过,代王年幼,而公主又是女子,只怕都是听不得血腥之事的人。公主此前甚至要我们善待这反贼之子,如果我们单独呈表,请求斩杀李智云,公主心怀妇人之仁,又怎么会答应?所以我们才被迫出此下策,把李智云的名字混在一批处决长安周边反贼的名单之中,但求能蒙混过关。”

我跌坐下来,恨恨的道:“我不让你们杀李智云,甚至要你们善待于他,可不是出于什么见不得血腥的妇人之仁。有李渊这儿子在手上,像现在这种情况,他就派得上用场。现在你们却把他杀了,只会让李渊深怀杀子之恨,更加毫无顾忌地攻打我们,这又有什么好处了?”

阴世师凛然道:“公主,如果留下李智云,那就会让人心存侥幸,想着日后一旦对渊贼的作战失利,可以拿他作为向渊贼投降求饶的筹码。卫大人、骨大人与我三人反复商讨之后,决定还是立即将他斩首,为的就是要绝了有这种想法的人的指望。这样大家才可以扭成一条心,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同心协力,抗击渊贼。既然我们把他的儿子都杀了,跟他也就结下了深仇大恨,再也没有后路可退,只有跟他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