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筹码(杨曼)
“薛举?”我眉头一皱,道:“就是那个我们在雀鼠谷跟李渊军队相斗之时,在天水伪称秦帝的变民?”
“不错。薛举最初是在金城聚众造反,仿效秦末的西楚霸王项羽,自称为西秦霸王。武威鹰扬府的司马李轨,因为担心薛举会攻打郡城,而当地官员懦弱无能,只怕郡城会轻易地失守于薛举,到时就会惨遭屠戮。为着这样的原因,李轨纠集当地的汉人与匈奴人一起,索性也造了反,自称‘河西大凉王’。这李轨其实并不是悖逆之人,他手下曾一度主张,既然已经扯了反旗,就该把我大隋朝廷派在当地的官员杀光,瓜分他们的家财。李轨却说,他只是为了抗击薛举、保护家园,才被迫起兵,兴的乃是义军,决不是要做盗匪,怎能做这种谋财害命的事。这李轨在变民之中,特立独行,正气凛然,是以我对地方官员上报他作乱之事的陈述,印象十分深刻。你想想看,像李轨那样的人,为了避免被薛举攻下郡城,不惜叛国造反,可想而知,那薛举是多么残暴不仁之辈。如果长安是落在他这种人手上,那还不如现在就直接送给李渊更好。”
我点头道:“不错,我也听说过很多西秦贼军的暴行,据说薛举的儿子叫薛仁杲,武艺高强,号称‘万人敌’,但性情就十分残忍嗜杀。曾有俘虏拒绝投降,他就把人家绑在烈火之上烧灼,一边砍下四肢、割下肉片吞食。他们攻下天水的时候,为了强逼当地的富人交出财产,把他们头下脚上地倒挂,往鼻孔里灌醋。手段之酷毒,令人发指。李轨大概就是担心如果武威郡城被他们父子攻下,一定会惨遭蹂躏,所以才会如此铤而走险吧。”
洛姐姐凛然的道:“前些天我收到消息,薛举父子正在集结兵力,攻击扶风,目的就是要来夺取长安。”
我心中一惊,道:“这……这不是煞星来了吗?”
“正是如此。如果让薛举这样残暴刻毒的贼军攻入长安,这繁华如锦的京师之地,不知道会变成怎样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我杨家上上下下,也必定会惨遭荼毒。其实……我倒是感到庆幸,李渊的军队没有选择滞留河东,而是挥军直下,比薛举抢先一步来到。否则……”说着,洛姐姐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我默然片刻,道:“不过,也许薛举来了更好呢?让他们两支军队在长安城外大打一场,闹个两败俱伤,于我们岂非大吉大利?”
“小曼,你千万不能这样想。”洛姐姐马上反驳道,“薛举如果真的来到,只怕……李渊军不是他们的敌手。”
“什么?”我讶然,“薛举的贼军有这么厉害吗?”
“薛举军现在号称有三十万之众,比李渊军号称的二十万更多上一半。不过,人数可以乱吹,军队的精锐程度才是决胜的关键。当初李渊从太原带出来的只是三万兵马,这一路上收编归附,才膨胀成二十万。可是这些闻风而附的人,泥沙俱下、龙蛇混杂,其实多是乌合之众。这一点,我们在雀鼠谷的时候,已经说过了。现在他们一路顺风顺水,归附的人比那时更多,但实力真的提升了多少,其实还是很成疑问的。薛举倒也是最近才迅速崛起,也有乌合之众的成分,但毕竟都是在陇右一地收编的,势力的增长比较实在。更重要的是,陇右是我朝养马之地,西秦贼军由此掠得大量官马,再加上当地一向民风骁悍,因此有很强大的骑兵。可是李渊的军队呢,大部分主力是步兵,骑兵的数量严重不足。我听说他们在攻打霍邑的时候,倾巢而出也不过是数百精骑。但饶是如此,霍邑守军全是步兵,在这数百精骑的践踏冲击之下,还是大败亏输。可见步兵跟骑兵,根本是没得打的。后来刘文静领了突厥援军过去,突厥给了他们五百骑兵和二千匹战马。这样满打满算下来,他们现在最多也不过只能有三千骑兵的规模。这样怎么能跟薛举争锋?”
听着洛姐姐如此精微入妙的分析,我又是佩服,也更是心惊,道:“李渊父子听说也是很擅长骑兵之人。我们能知道这些,他们肯定就更能看得出来了?”
洛姐姐道:“不错。如果他们能赶快攻进长安来,凭借着这京师固若金汤的城池,薛举那擅长野战的骑兵就无太大的用武之地,那李渊还有可能取胜。可是,如果拖延时日,薛举赶来跟他争夺长安之时,他还被挡在城外的话,那他就反而落入腹背受敌之境,输给薛举的机会就很大了。而一旦薛举取胜,再来攻击长安,是我们而不是李渊据城拒敌,面对比李渊更强大的薛举,长安只会陷落得更快。所以,你刚才说什么看他们二人相争,对我们反而有利,这种话是异想天开的。薛举胜券较大,这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可怕的结局!”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了我们眼下所面临的形势是何等的微妙。我想了想,道:“这么说,我们其实真的不该跟李渊对抗,要尽快向他投降,好赶在薛举来到之前,让李渊军队进驻长安,保护我们才对?”
洛姐姐叹道:“事已至此,我们没有最好的结果,只有最不坏的结果。虽说其实就是投降,但我们手上还是有不少筹码,可以体面地献城以表顺从。筹码之一,就是本来我们手上有李渊的儿子,我们好生善待于他,李渊一来投鼠忌器,二来也会对我们的友善心存感激,跟他就可以平起平坐地和谈,至少表面上看不算是投降了。筹码之二,就是刚才说到的薛举贼军将至之事。李渊自己也必定是心中有数,如果他为了争取更有利的条件而拖延和谈,一旦薛举来了,长安这到口的肥肉就会飞走,那时他就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他就会愿意接受对我们有利一些的条件,以争取可以尽快进入长安。而且跟我们和谈,就意味着他能兵不血刃地拿下长安,这也有利于他保存实力,应对接下来的薛举的攻击。总而言之,统观大局,我们以讲和的形式向李渊投降,这对于双方都大大有利,李渊是不会拒绝的。可是……可是现在阴世师他们竟然早就把李智云斩首,还做出挖人祖坟这种必定让李氏父子恨之入骨的蠢事来……”洛姐姐再次绝望地摇起了头,又说不下去了。
我也发了一阵子的呆,才道:“这样看来,我们还想跟李渊和解,是不可能的啦?只要李渊入得了长安,阴世师之流一定得死,所以他们怎么也不会接受跟他和解……啊,不好!”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惊恐之情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李渊……李渊会怎么猜测谁是幕后指使阴世师他们杀子挖坟的?阴世师他们虽然是长安留守,但这里是天子脚下,不经朝廷批准,他们哪有权做这种事?代王年幼,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只有……只有洛姐姐你……”说到此处,我牙齿不由自主的打起颤来,抖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洛姐姐的脸上慢慢地泛起悲凉自嘲的苦笑:“是的,李渊一定会猜想,其实是我指使阴世师他们做这种事情的。我的名声也一向是以决断狠辣著称,在他看来,恰恰是我这种女人才有可能下达这种‘最毒妇人心’的命令吧。”
我遍体生寒,口中不由自主的叫了起来:“不,不,洛姐姐,你要跟他们解释。不是你,不是你,是他们自作主张的,是他们耍了把戏,骗过你在处决名单上批复,又隐瞒了挖坟之事。洛姐姐,你要说,你要跟他们说……”
洛姐姐轻轻摇头:“解释又有什么用?我确实是在处决名单上替代王写了批复,说是给他们骗了,谁会相信啊?又说挖坟之事我竟然毫不知情,我又能怎么证明?难道我要跟李渊说,阴世师他们疯了,疯子是不可理喻的吗?这些事,我都是百口莫辩啊。”
我浑身发软,脑子里也变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了,只是喃喃的反复地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怎么才可以救得了你?”
洛姐姐那悲凉的眼神慢慢转作坚毅:“小曼,听着,李渊很快就会攻入长安。阴世师他们做再多无谓的事情,也是阻挡不了李渊的。因为长安城内,也就只有他们这三个人是疯子了。既然无法跟李渊和解,剩下的就只是李渊攻进来后,我们怎么争取平息他的怒气,求他保存代王,保存杨家。就让他认为杀子挖坟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吧。杀了我,就可以解了他的怨愤,就可以免了代王和你们这些杨氏宗室受罪,这不已经是很划算的交易了吗……”
“不——!”我高声尖叫起来,“不,洛姐姐,我不会让你死……”
“小曼!”洛姐姐望向我的眼神再转作阴冷锐利,“在这种杨氏全族的生死就悬于一线的要命关头,你要坚强一点,不能感情用事!天下我们已经丢掉了,但这终究不过是身外之物。说到底,天下也不是一人之天下,我们既然坐不住这江山,那退位让贤也是顺天应理之道。可是,杨氏一族,不可因此就跟着完蛋,否则我们就算死了,也没有面目去见杨家的列祖列宗。能保存多少杨家的血脉,我们都要尽力而为。在这长安城内,实际上真正掌着大权的是我,要李渊相信不是我下的命令,那是千难万难。我不死,不足以平其愤。如果只死我一人,就可以保存所有其他杨氏子孙,那有什么不好的?”
我双唇抖动的仰头望着她,眼泪一串串地落下。
洛姐姐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声转柔和,道:“最多,我答应你,我不会主动自杀谢罪。但是,当他们要找替罪羔羊的时候,小曼,你不要插手进来。勇敢不等于鲁莽,忍辱负重也是一种勇气。听着,就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进宫来,不要再见我。回你父亲那里去,好好地守在他身边,尽你最大的能力保护你自己的家,其余事情就不要再管了。你是我的副手,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多。李渊要杀我泄愤复仇,很可能会牵涉到你,把你也连累进来。所以,从此往后,你要跟我划清界线,到时一定要极力否认你知道这些事情……”
洛姐姐看我摇起头来,便用力地捏我的手,道:“……你一定要这样做!你要明白,你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活,你是为了你的家人!如果你被扯进来,他们也会跟着被牵连的。不要为了我,要为了你自己的家人。我们杨家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家人而奋战,这样整个杨家,才能在这场灾难中最大限度地幸存下来。明白吗?小曼,答应我,我求你了!”
在哽咽失声之中,我终于……点下了头。
本章史实相关注释:
通过这一章,我是想陈述自己对于当时长安陷落之战中其实存在着的、但在真实历史中没有来得及显露出来的微妙元素——西秦军的存在所施予给李渊军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