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殉节(李瑛)
武德殿。
父亲端坐正中,大哥和二弟分居两侧,而我则挨着二弟坐在下首。
大哥正在向父亲汇报着事情:“原长安留守卫文升已死,副留守阴世师、骨仪二人则以贪婪苛酷、抗拒义师之罪斩首,此外处决的还有十余人,其他人就没再追究了。”
父亲点了点头,道:“卫文升、阴世师、骨仪三人杀我孩儿,毁我祖坟,罪大恶极,本来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偿其罪,一刀斩了,已经是便宜了他们。只是他们三人怎么敢做出挖人祖坟如此令人发指之事,背后是谁在指使,建成你都查清楚了吗?”
大哥道:“能指使留守长官做出这等事来的,只有皇室中人。只是皇上(指杨侑)年幼,按理说是不会懂得下达这样的命令。太上皇不在京师期间,皇室之内真正掌着实权的,其实是二公主……”
大哥话未说完,二弟忽然插口道:“爹,孩儿认为不会是皇室中人在背后指使这件事的。”
父亲还没搭话,大哥已转过头来说:“二弟,我们父亲已经是唐王了,你应该唤他‘父王’才对。”
二弟吐了吐舌头,道:“那是不是我也要改口叫大哥你做‘世子’呢?”
父亲大笑起来,摆手道:“好啦好啦,不用那么拘礼。我们还是我们,对外人是变了,对自己人有什么可变的?建成想叫父王就叫父王,世民爱叫爹就还是叫爹,都随你们便。”
二弟斜身凑到父亲近前,道:“我也爱叫父王,只是大概没叫得几声‘父王’,就又该改口叫‘父皇’了呢。”
父亲乐得一手抱住他颈脖,笑道:“你这小子就是嘴甜,只怕是你自己等不及想人家叫你‘大王’而已吧?”
大哥和我扭过头去偷偷的忍笑。大哥低声笑啐道:“真是马屁精!”
这样嘻笑一番后,二弟才坐回自己位子上去,道:“父王,皇室中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去指使卫文升他们做这种挖坟之事的。”
“何以见得?”
“请父王好好的想一下,我们的祖母与先帝的独孤皇后是亲姊妹,皇室中人怎么可能去挖她的坟?这不是自打嘴巴,把自己的后家也羞辱了吗?”
二弟此言一出,我们不由得都一起点头。
“这么说,卫文升他们其实是自作主张了?”
“我听说这三个留守长官一向以刚正梗直知名,朝政糜烂之际人人都不守气节,只有他们不为所动,特立独行。可是,只怕他们正是梗直得过了分,怕的不是我们攻入长安杀了他们,反而是我们会宽大为怀、对他们既往不咎,倒是害他们‘失节’了。所以才出此下策,既是逼自己誓与长安共存亡,也是逼我们破城之后一定得杀了他们,好让他们如愿以偿地‘殉节’。”
父王连连摇头叹道:“居然有这样的人,真是疯子,真是疯子。”
大哥道:“二弟这么说倒也在理。守卫河东的屈突通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我们攻下这长安,他在长安的家人全都落入我们手上。最初我们派他的家仆去劝降,他听也不听,来一个就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后来我们又派他儿子屈突寿前去,本来想着他下得了手杀家仆,下不了手杀儿子吧?谁知他当众就骂他儿子,说什么‘昔为父子,今为仇雠!’,竟然就下令左右向他儿子放箭。他一度还想率军突围投向洛阳,若不是最后连他最亲信的心腹桑显和也劝阻他,他还真的就打算为隋室‘殉节’了。”
二弟接口道:“屈突通倒还算是通情达理之人,最终还是顺天应命,归降了我们。他的部将尧君素可就更加执迷不悟了,屈突通去劝他,他反过来痛斥这老上司是辜负太上皇所托,以一座孤城坚守,直至如今仍不肯屈服。可见这世上,无论文武,都是有这种人的。”
父王道:“既然如此,那就罪止于卫文升三人即可,不必再牵连无辜了。尤其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刚刚进入长安,根基未稳,必须要向世人彰示我们尊崇皇室之心,若把皇室中某个人揪出来为此事的罪魁,那就非杀之以作惩戒不可,只怕难免会被外人猜疑我们其实是在制造借口、秋后算账,这于我们的声名亦是大大不利。”
父王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刚才建成提到二公主,我倒是觉得此女要好好处置才行……”
我心中“砰”的一跳,望向二弟,果见他脸上神色也是猛的一紧。
只听父王续道:“……以往我也多听说她虽是女流之辈,但仗着太上皇的宠爱,插手政事,为人刚强干练,犹胜须眉。当日大兴殿上一见,果然是个遇变不惊、从容坚定之人。皇室之内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对我们可不是一件好事……”
大哥道:“不过看她那天的言行,显见她倒是十分的深明大义,深知隋室气数已尽,不可逆天行事。有她这么个头脑清醒的人守在年幼的皇上身边,倒是可以防备阴险小人利用幼主,以他的名义做出于我们不利之事。”
“话虽如此,但如今皇上全无实权,我们把他藏在深宫之中,不让他见到任何外人,阴险小人想利用他,那是谈何容易?反而是这个二公主,虽然她是个明白人,已经明确地向我们表示了皇室不欲与我们对抗之意,但她以前长期统率一支卫队,并不是那种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小女人,而是声名在外,甚至可以说是名重望高、深受崇敬。如果有心怀不轨之辈要跟我们捣鬼,只怕利用的不会是皇上这小孩子的名义,反而更可能是利用二公主的名义呢。”
父王这一番话听得我暗暗佩服。果然姜是老的辣,二公主在大兴殿上的一番说辞虽然诚恳真挚,但以她的地位与声望,就算她真的愿意代表隋室放弃天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旦其名义被人利用,还是会让我们很头痛的。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望了二弟一眼,只见他面色已由紧张转作铁青,显然他也明白父王说得在理,可是以他对她怀有的心情,他能在此关头对她见死不救么?
那边大哥沉吟道:“只是刚才父王说过,这个时候我们根基未稳,需要向世人彰示我们尊崇皇室之心,若此时做出什么不利于二公主的事,只怕反而更加使那些想利用她的名义对抗我们的阴险之辈拿得了把柄。”
父王点头道:“不错。所以我刚才就说,这二公主要好好地处置,不能公然伤了她,但又要切实地削弱她的威望与声名,让那些想利用她名义的家伙既拿不着把柄,又失了她这个名号。这两全其美之法,还真是煞费思量……”
父王停下来,殿中一时一片寂静。我又看了看近在身边的二弟,只见案面之下,他那放在腿上的双手,十指微微屈起,显然是在用力地抓着大腿。我心中为难,知道雁门之事,二弟虽已向父王和大哥禀报过,以解释耽误婚期的原因,但在此事之中他与二公主关系之深,这些背后的细节只有跟我说起过,也就只有我明白他现在内心所受之煎熬。
忽然,大哥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他这一声大叫,打破了殿中的静默,也震得众人都一齐望向了他。只见他满脸喜色,道:“孩儿有一条妙计,可以好好地处置了二公主……”
“什么妙计?”父王和二弟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让她嫁入我们李家!”
我一听此言,马上又是看向二弟,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嘴巴张了一张,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父王则是一怔,然后大声叫好:“果然是妙计!建成这个主意好。我们李家儿郎尚公主,外人只能说我们是尊崇皇室,半点刺也挑不出来。而公主一旦下嫁,那就是我们李家的人了。就算是她私心里再怎么死心不息,以后她生的孩子,全是姓李的。所谓‘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此以后她就与杨家再无瓜葛,阴险小人想借她的名号作乱,也就无从入手了。”
大哥微笑道:“这正是父王所想要的两全其美之法啊。只是……由谁来尚公主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