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亲情(李瑛)
与一向作风严厉的母亲相比,父亲在我们这些儿女面前,平日多是慈眉善目的形象,“严父慈母”在我们李家往往是颠倒而成“慈父严母”,所以我还真是从没见过如此震怒可怕的父亲。尽管这时父王不是冲着我喝骂,我还是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全身发软,不由自主的伸手抓紧了椅把,似乎不这样的话,就连坐都会坐不住,要滑下地上去了。
大哥连忙起身跪下,惶恐的道:“父王息怒,二弟只是一时迷糊,这绝非是他的本意,父王千万要体谅……”
“不,这就是我的本意!”二弟这时却反而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的直视着被盛怒扭曲了面容的父王,“公主若然是执迷不悟,仍死抱着大势已去、气数已尽的隋室正统不放手,要与我李氏抗衡到底,那我不管是多么的钟情于她,也不会因这儿女之情而置家族利益于不顾。可是,父王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公主是何等深明大义之人,为什么非要让她因为某些小人可能的利用而担罪受过?父王问我是姓李还是姓杨的,那孩儿就回答父王,我想的就是,希望公主也能是姓李的!”
二弟的一番话让我稍稍重拾镇定。我也站起来跪到二弟身边,道:“父王,二弟的事你们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其实早在雁门之围时,二弟就已经对二公主情愫暗生,但他忍下了这份心情,娶长孙、举义兵、下长安……直到今天。父王明鉴,他何曾有过为了什么儿女之情,而做出半件对您不忠不孝之事?他现在请求尚公主,固然是希望终于能够一偿心愿,但这又何鸶竿醯拇笠蛋敕郑俊?
父王听到此处,怒色稍霁,长叹一声,声转凄然,道:“为父是恼世民吗?为父是感到痛心啊。枉为父多年栽培于你,你却一遇到个情字,就如此英雄气短,为着一个女子不惜跪地求恳。你这……还是能做大事的人吗?”
二弟向着父王弯腰磕了一个头,道:“不是孩儿在父王面前夸耀自己的口才如何了得,但如果我想向父王隐藏真心,但求瞒天过海娶得公主入门、如愿以偿就万事大吉的话,我自信要想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让父王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父王着想,自己全无私心杂念,父王也不会发现。如果是这样的话,父王就不必像现在这样震怒,也不必对孩儿如此伤心失望。可是……”
二弟眼中忽流下泪来,“……可是孩儿不想向父王说半句谎话!以往迫不得已,不便把孩儿对公主的心思溢于言表。但到了现在,如果孩儿还只是想着利用这机会实现心愿,扮作全是为了父王分忧的话,那孩儿就是两面讨好,也是两面欺骗。这既对不起公主,也对不起父王;既玷污了公主,也辜负了父王。如果父王认为这样的孩儿,才算是做得了大事的人,那我的确无法如父王所愿!父王怀疑我为了爱一个女人,就可能对您不忠不孝。那孩儿要说,如果他朝我真的成了不忠不孝之人,那么今天我若为了娶得公主而隐瞒真心,就将是我最终会变得不忠不孝而踏出的第一步!”
“世民!”父王大叫一声,一把抱起了跪在地上的二弟,将他搂入怀中,老泪纵横,“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二弟靠在父王怀里,张手也绕在他腰间,眼中的泪水更是奔涌而出,泣道:“爹,对不起,对不起。雁门之围时,我已与明妹有婚约在身,我知道我真的不该再对公主动情。可是……可是我是心不由己……公主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也确实是值得孩儿敬爱。其实公主……对孩儿也是一般的心情,她不会害我的。时到如今,形格势禁,她是个聪明人,也不会再想着害我们李家的。爹,你就成全我们吧!”
父王在泪中含着笑,道:“我相信你的话,我也相信你的判断。你跟在为父身边多年,我还有什么不能相信你?你想尚公主,为父都依你,都依了你……”
二弟仰头看着父王,道:“我想尚公主,既是为了父王的大业,也确实是为了我自己小小的私情。我想一切都说给父王知道,我想父王了解我的一切,彼此没有隐瞒,没有秘密……爹,父王……孩儿……孩儿但愿……无论我对您的称呼如何改变,我们父子之间都永远不变,一直都能像以前那样,心里怎么想,口上就怎么说,不需要虚饰,不需要矫情……”
“对,对,就是要这样。”父王接上他的话,“无论是以前在太原,还是现在进了长安,对着外人,我们是不同了;但我们父子兄弟姐妹之间,还要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来,建成,来,阿瑛,你们也不要跪着了,都起来,过来……”父王向我们招手,让我们靠近过去。
我站了起来,走上前去。父王仍抱着二弟,却把我也揽进怀去,左手则向着大哥伸去,想把他也拉进来。可大哥毕竟比我和二弟都年长太多,这样依偎在父王怀里撒娇一样的举动,一向沉稳老成的他从来就不曾在我们面前做过。这时他不由得满脸通红,面现迟疑之色,羞道:“这……这……孩儿就不必了吧?”
“说什么傻话?你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你就算年纪再大,也是我的小孩子!过来……”大哥只好依言轻轻靠近前去,让父王象征性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父王抱着满怀他的孩子,脸上不禁流露出欢欣自豪的喜色,道:“我辛辛苦苦打下这天下,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如果得到了这天下,却失去了你们对为父的真心诚意,这岂非买椟还珠了吗?不管别的事情怎么变,我们的父子之情、你们的兄弟姐妹之谊,都不要变,都不能变。你们记住了吗?能不能答应我?能不能办到?”
我们毫不迟疑,一起点头,齐声道:“能!”
父王一手揽在我腰间,一手搭在大哥肩头,脑袋则埋在怀里二弟的乌发之中,喃喃的低声道:“你们这些乖孩子,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大的恩赐。有了你们,天下……何愁不是我李家的囊中之物?天意兴唐,天意兴唐啊……”
那天,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也由衷地相信,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父王,还是大哥,还是二弟,说的也全是真心话。那大概是我们一家人的身……和心,最后一次,贴得那么的靠近。在此之后,是世事变化得太快,还是我们的心变化得太快,还是……二者皆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当时我们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能成真——无论外面的一切怎么变,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变——,那该……多好!
也许,正因为太好了,所以,本来……就是不可能……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