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天下（长孙明）
听着世民这满含着茫然与痛楚的话语，我心里也是一阵的疼痛，不由得把他搂得更紧，道：“不要紧，你没伤我的心，我没事，真的！洛洛的事，我们一起面对……我们三个人一起面对，再有天大的困难，一定都能一一化解……就像雁门那时一样。世民，你相信我吗？相信洛洛吗？相信你自己吗？”
我感到那搁在我乌发之中的脑袋轻轻地向下叩动了一下。我们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聆听着对方的心跳，感觉着对方的体温……
良久良久之后，世民终于轻轻放开了我，道：“我去看看洛洛醒了没有。”
我一把拉住他，道：“世民，如果你真的想洛洛好，那这段时间你就得忍耐一下，不要再去见她了。”
“什么？”
“那两人安插在这府里的眼线不是还在吗？你今晚就得马上与阴贞烈完婚。喜酒什么的就不用弄了，你晚上在她房里过夜就是。接下来这些日子里，你都得尽量跟她待在一起，要让府里的下人都觉得她与你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不能稍离片刻，把你纠缠得不能脱身。阴贞烈刚才在殿上说的话，那两人只怕还是有疑惑的，一定会让她们的线眼把这几天阴贞烈与你的关系如何都报告上去。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得好好地圆这个好不容易才砌起来的谎言。”
世民脸上的苦涩之色更甚，道：“在殿上之时，我就已经听明白你的用心了。你要我纳入阴贞烈，而不是送她回阴家，为的是从此把她一直收在这府里，这样那两个女人就算再有天大的疑惑都没法接触到她，不能在她身上使尽手段来查出此事的真相。唯有如此，她今天在殿上的谎话才永远破不了，洛洛才能永远地安全。这些道理，我知道说到底都是为了洛洛的好，但洛洛……现在她不正是最需要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吗？如果我这样一直躲在阴贞烈那里不见她，她……她会怎么想？丧父之痛已经够难受了，如果她对我再生疑惑之心，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接下来这段日子，确实会是洛洛最痛苦难捱的时候。但我相信，她会明白你的用心良苦的。她既是爱了你，就不会计较这些。她也是聪颖坚忍之人，她能熬得过去的。我也会替你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地照顾她。忍这一时，不也是为了以后一辈子的安乐吗？”
世民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真是巴不得能赶快有仗可打，那就可以离开长安到外地去，暂时避开这里的心烦事，这样即使我不陪在洛洛身边她也不会觉得难过了。最好是薛举不甘心上次的失败，又来挑衅，那我就可以向父王请求前去应战了。”
我诧异道：“上次西秦军不是给你打败了吗？他们会这么快又敢来挑衅？”
“那次我只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并没有真能伤了他们的元气。西秦军的兵马比我们势众士骁，上次在扶风的时候，他们是轻视我军，才给我觑得破绽，突然施袭。当时他们惊慌失措之下，没有多想就落荒而逃了。如果真的打将起来，其实我们不是对手的。所以我也没轻率翻过陇山去穷追猛打，杀了他们数千人也就趁好收兵了。薛举父子也不全然是有勇无谋之辈，他们事后静下心来细想，一定会发现那一役他们输得冤枉，只怕这会儿正把我恨得牙齿痒痒呢。我估量着他们很快又会集结了兵马再来骚扰，那正好便于我跟他们认认真真地打一场决战，趁此机会一举平定了陇西。”
我眉头一皱，道：“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倒不想你远离长安。”
“怎么？”
“太上皇已经驾崩，接下来……就该是正式地改朝换代了吧。”我意味深长地说着。
世民脸色一凛，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道：“不错。今上只是个幌子，迟早是要除下来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而已。”
“父王马上就要高升为父皇了，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多了。这个时候你若为征战之事远离，只怕多有不妥。”
“阿明……”世民眼中光芒闪动，“你……怎么看？”
每次世民叫我“阿明”而不是“明妹”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把我当成妻子，甚至不是女子，而是一如雁门时的那个我，是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是他的心腹谋士。
我细想一番之后，才道：“一旦改朝换代，有这几桩事是麻烦的。其一，今上的去留。以如今杨家的力量，今上只能听命禅让。问题是，依父王的性子，只怕他甚至不会容得下今上留下性命……”
“如果是这样的话，洛洛……又要再受打击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氏的男子，在江都政变里已经几乎被杀个清光。蜀王杨秀本来是与太上皇为敌的兄弟，长期受到软禁的，按理说他只会对太上皇被弑感到高兴，可政变军连他也不能放心，不肯放过。现在只有秦王杨浩因平日与宇文氏兄弟交情不错，才被保留了下来当个傀儡皇帝。但我看他迟早也是难逃一死——如果宇文化及失利，其它势力必定要杀他这个称了帝的人；如果宇文化及得势，终有一天会自立为帝，到时也会杀他。洛阳那边还有旧隋的势力，是王世充掌的实权，他很可能会拥立太上皇的长子元德太子杨昭之子越王杨侗为帝。可王世充我们在雁门之时就见过了，他也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决不会甘心为旧隋守这半壁江山的，我估计杨侗顶多也就只能做上个一年半载的傀儡皇帝，最终亦是难逃一死。大势所趋尽皆如是，洛洛……也只能看开些才行。”
世民叹道：“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洛洛在我们一进长安之时，就那么爽快地把所有大权拱手相让，只怕是有着想以此来交换保全今上性命之心。可事到如今，终归还是一场空……”
我轻轻拍了拍世民的手背，道：“在这种事情上，可使不得小儿女的意气。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不想你最近去见洛洛。否则她若按纳不住，为着这些事……呃，总之你会很难做吧。”
世民脸上又掠过苦恼之色，道：“如果洛洛还是当年的公主，我倒不介意在她身上使这些手段。可现在……我真的不想这样待她。”
“这些事，就交给我来办好了。洛洛始终是要跨过了这个坎，才可能与你厮守一生。”我顿了顿，不想在这事上再多说什么，免得更添世民的烦恼，续道：“其二，父王登基为帝，我们就是皇室了。这皇室之内的位份高低……可是微妙而又要紧之事。”
世民盯住了我的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明，你说得更清楚些。”
我迎着他的目光，平淡地道：“大哥现下已经是世子了，顺理成章的话，他将会是未来的太子。而你现在是秦国公，顺理成章的话，以后将会是秦王。世民，我听你说过，你的名字是有来历的……济世安民，对吗？”
世民垂首道：“我想这话的意思，是指我会辅助父兄平定天下吧。”
我们彼此又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是我再次开口：“好吧，如果是这样，暂且就这样吧。天下都还没有平定之时，现在说什么，也确实都只是空口白话而已。”
世民抬起头来看着我，忽然微微的笑道：“明妹，你……真像我娘。”
我讶然：“什么？”
“我知道你这‘长孙’一族的姓，是后来才改的，你们本来姓‘拓跋’，为后魏献文帝第三兄拓跋嵩之后。拓跋圭建立北魏称帝后，赐姓为长孙。孝文帝时，再以拓跋姓为魏朝皇族宗室之长门，故改姓为长孙氏。也就是说，你们本为皇室之后，而且还是长子嫡孙的一支。”
我笑道：“你对我家祖先之事，倒是知道得不少嘛。”
“我一向对令尊晟公崇敬之极，他的祖辈之事，我自然是要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嗯，那为什么说我像你娘呢？”
“我娘算起来也是皇族之后。我外祖母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周武帝对我娘这外甥女疼爱万分，自小就把她接进宫里当公主一样的养大。当年先皇文帝以外戚之便篡夺北周时，她还向我外祖父神武公（窦毅）哭喊，说只恨自己不是男子，对救助舅家之难无能为力。我说你像我娘，是说……你们虽然身为女子，却都有着志在天下之心，这大概是因为……你们本来就都是皇族之后吧。”
我略一侧头，看见案上的铜镜中映出我的影子，那影子上的一双眼睛闪动着异光：“有那么多皇族之后，都因为这近两百年来中原翻来覆去的改朝换代实在是太多了。这是幸事吗？这是人间惨剧！……世民，你有天命在身，你不仅仅是要平定这天下十年八载，你要平定这天下……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