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已逝,夜色苍茫。
没有月,也没有星。月无声,星也无语。
狂风大作,阴沉的天空雷声滚动,像是沉闷的咆哮。
暴雨欲来。
李府后门的不远处,种着一株歪歪扭扭的柳树,低垂的枝桠随着狂风,无力的摆动着。
钟不存身着夜行衣,脸上带着遮面,匍匐在柳树下,隐藏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仔细瞧去,如同一座雕像一般,连呼吸也是微不可闻。
尽管李大善人善名远播,可打他主意的人也着实不少。
李府的防备一向很严。
趴在地上的钟不存便是要潜入这防备森严的李府之中。
夜已渐深。
昏暗中传来“吱嘎”一声门响,一个身着李府的家丁服饰的人打开了后门,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圈,压着嗓子呼唤着隐藏在暗处的钟不存。
“少镖头……”
钟不存的脚步轻如狸猫,悄然现身在那人身前,鬼魅的如同影子,吓得那人心头一颤。
他定了定神,理了理头上的家丁小帽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便让过身子。
钟不存轻盈地闪进了李府内,环顾四周。
李大善人的宅邸雄伟开阔宏大,处处透露着富有的气势。
钟不存来过也不止一次,但此刻瞧着这府邸,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清冷、阴森之意。
“钟福,路可探清?”
钟福,正是那为钟不存赶车的车夫。
钟福道:“禀少镖头,路已探好,没人发现。”
钟不存点了点头。
“头前儿带路。”
钟福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两人在昏暗的宅邸内悄然而行。
二
窗外“轰隆”巨响,如同一声巨人的怒吼。
天色更加阴沉、昏暗。
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如黄豆,憋了一天的老天尽情宣泄着。
李府的雅室里有三个人。
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下得冒烟的暴雨,而另外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在那里喝酒,喝的是江南最上等的“女儿红”。
公孙无罪喝的不多,可另一个人却喝得不少,如牛饮水。
站在窗前的人身宽体胖,个头不高,整个人白白净净的如同一个刚蒸熟的大馒头。
公孙无罪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他缓缓回过身子,那张白胖的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脸上的肥肉乱颤。
雅室里响起公孙无罪淡漠的声音。
“我们托人送来的东西,李爷可收到?”
“前两****便已收到了。”李大善人说,“可是现在还堆在仓库里,没有人动过。”
恶如崩闻言咧着大嘴嘿嘿一笑,“那就好极了,李爷的招子实在太妙,如今咱们不但凭空赚得二十万两,公孙先生还做了咱们北绿林的总瓢把子。”
李大善人淡淡地笑了笑:“这二十万两我已打算放弃,准备送还给钟不存。”
听李大善人如此说,公孙无罪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而恶如崩却瞪大了牛眼,“为何?到手的银子还有送回去的道理?”
李大善人微笑道:“这次你们做的不错,可这银子上的官气太浓,实在太过扎手,若是我们留在手里,只怕不好消化。”
恶如崩愕然无语,公孙无罪却是点了点头,“李爷说得有理,这银子放在咱们手里实在太过危险。”
恶如崩垂头丧气,不甘心地想了想,“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李大善人呵呵一笑:“岂会白忙活?不是还有朝廷的赏银三万两和大威镖局的悬红五万两?”
恶如崩抚掌大笑,竖起大拇指,“高!还是李爷高!”
公孙无罪却皱眉道:“不知李爷打算如何送回这些银子?”
李大善人道:“孤儿山。”
“孤儿山?”公孙无罪诧异,立刻又明白李大善人所言,“李爷还是打算将此事嫁祸给杨恶?”
李大善人点了点头。
公孙无罪想了想道:“不成,依在下看,那杨恶与大威镖局的钟大小姐交情不浅,只怕嫁祸给他没那么容易。”
李大善人笑了笑,“要嫁祸给活着的杨恶自然有些困难,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当然也不会辩解。”
公孙无罪的眼神中闪着莫名的光,“李爷的意思是……可是,在下无能,实在找不到那杨恶的下落。”
李大善人笑道:“无罪找不到,可不代表我找不到。”
恶如崩听到李大善人知晓杨恶下落,摩拳擦掌,“洒家早想收拾那嚣张的小子,李爷快说说那王八羔子藏在哪儿?”
李大善人神神秘秘道:“这人嘛……就在鸿运客栈。”
“什么?”公孙无罪吸了一口凉气,“这杨恶倒是好手段!背着抢夺镖银的嫌疑还能混进大威镖局的地头儿?”
李大善人笑着摇了摇头,“他可不是混进去的,而是被请进去的。”
“请进去?难道是钟不存请他进去?”
看见李大善人点了点头,公孙无罪更觉得莫名其妙,问题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既然钟家如此信任那杨恶,我们又如何嫁祸给他?”
李大善人笑了,笑得很得意,“只要你们能杀了杨恶,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恶如崩嘿嘿一笑,“既然已经知道杨恶这小子的下落,要宰了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李大善人却未说话,慢慢走到桌前,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道:“无论是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将是致命的错误,这种错误千万犯不得,因为一失足……可能就是翻船的下场……”
恶如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李大善人的脸却忽然转向窗户。
窗外竟有人在叹气。
“你们的计划虽好,可惜竟被我知晓……”
三
风吹过窗户,雅室里谁也没有动。
李大善人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望着窗外。
安静的雅室里突然响起“吱呀”一声怪响,窗户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带着窗外呼啸的狂风和雨水,两道身影轻巧地从窗外飘然而入。
一个身材高大挺拔,身着夜行衣;一个李府的家丁服饰,头上的家丁小帽儿歪带着。
正是钟不存和钟福两人。
李大善人微笑地看着钟不存拉下遮面,拧了拧湿透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好像并不意外。
李大善人没有意外,可恶如崩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钟不存两人恶狠狠道:“是你!”
钟不存瞥了恶如崩一眼,“还好老天有眼,让在下提前发现了你们的计划。若中你们的圈套冤枉了好人,传了出去,叫我大威镖局的面子往哪儿搁?”
恶如崩一拍桌子,气势汹汹正欲大骂,“小子……”却被公孙无罪拦住。
公孙无罪淡淡道:“少镖头何时怀疑到李爷身上?”
钟不存道:“在下此来本意查探孤儿山妇孺的消息,想不到阴差阳错撞破你们的诡计!”
李大善人吃惊得张了张嘴,又摇头失笑,“孤儿山妇孺?难得这世上竟还有人记挂那些孤儿寡妇。”
钟不存疑惑道:“白日我曾去你的作坊打探,发现那些孤儿寡妇像是人间蒸发了般,你究竟将人藏在哪里?”
李大善人笑了笑,“想知道?”
钟不存哼了一声,“少废话!人在哪里?”
李大善人笑呵呵地后退两步,靠在墙上,也不知触碰了什么机关,只听屋子里“轰隆隆”一阵巨响,地上竟是出现了个大洞。
钟不存疑惑地上前两步,探出头去,向洞里张望,蓦地脸色大变,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汗毛倒竖,浑身发抖,仿佛是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一般。
不只钟不存,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好奇的向那洞口望去,均是脸色大变。
李大善人笑眯眯地又拨弄了一下机关,那洞口又“轰隆隆”的合上。
公孙无罪喃喃自语“这……”
钟不存自打看到洞口里的东西后便沉默不语,愣愣地站在原地。
李大善人和善地笑了笑,可那笑容,却让屋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四
窗外的暴雨下的更大,雷声滚滚,可这个空阔干净如雪的雅室里却安静的诡异,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恶如崩是第一个开口的。
“李爷……”
他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怕的发抖。
恶如崩杀人如麻,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何时颤抖过,又何曾怕过?
屋子里的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觉得他的畏惧是可耻的。
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害怕,身体也在发抖。
洞口里究竟是什么,能让一屋子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怕的发抖?
钟不存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回想刚才的那一幕,可洞口里的情景却偏偏印在他的眼前。
是人骨,洞口里堆满了小孩的骨头。
“你杀了他们?”钟不存问道。
李大善人笑了笑,“不是我动的手。”
钟不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要杀一群孩子?”
李大善人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因为我饿。”
李大善人那张白净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像是狂热的信徒,痴迷的、留恋的样子。
“饿……”钟不存皱了皱眉,不过脸色却是变了变。
他像是没听懂李大善人的意思,又好像是听懂了,却不敢想象。
李大善人舔了舔嘴唇,阴森一笑。
“我从不吃肉,却只吃一种肉,便是孩子的肉。”
屋子里的人这回全都听懂了,也明白了这些孩子为什么死。
静,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笑眯眯的李大善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钟不存怒吼一声,“畜生!”
他抽出腰间宝刀,扑向靠墙而立的李大善人。
他的刀很轻,轻而快。
刀光轻轻一闪,已经到了李大善人的咽喉。
此刻愤怒充斥着钟不存每一根神经,他只想用这一刀结果了这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钟不存很少杀人,但他真正想要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给别人一点机会。
五
李大善人没有死。
那闪着冷光的刀光一闪,也不见李大善人有什么动作,钟不存却忽然觉得胸前一痛,那劈出的一刀却轻飘飘的砍在了虚处。
“轰”的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
不是李大善人,李大善人还是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钟不存。
倒在地上的是钟不存!
钟不存蜷缩在地上,觉得胸口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乱爬乱咬一般,痛痒难耐。
屋子里谁也没有动,钟福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了,甚至连上前扶起钟不存的意识都没有。
等到钟福回过神来的时候,钟不存已经又站起来了,痛痒的感觉已经过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和刚才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的刀已经没有。
刀在李大善人手里。
李大善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钟不存的刀,雪白的刀刃闪着寒光,刀柄上嵌着几颗名贵的宝石。
那把刀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把杀人的刀,倒像是提在手里的装饰。
李大善人却赞叹道:“好刀。”
说罢,李大善人用两根手指捏着刀尖,将刀柄递给沉默的钟不存,淡淡道:“刀是好刀,可惜这一刀还不够快,要不了我的命。”
钟不存的脸色很难看,他已经看出来李大善人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武功都要高,包括大威镖局的总镖头,他的父亲钟威!
可是钟不存的心里仍然很奇怪。
李大善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钟不存接过刀,身子猛地后退了几步,与李大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李大善人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两步,两人站在开阔的地方遥遥相望。
钟不存忽然如同游鱼一般开始游走,围着李大善人转个不停。
钟不存见李大善人身宽体胖,思忖他定是行动不如自己灵活,打定主意利用速度的优势,让李大善人看不到他的这一刀从何处劈下去。
李大善人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的站在原地,目视着窗外,面对在周围转圈圈的钟不存,他竟然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钟不存终于出刀了。
这一次的一刀,比上一次的更快,可结果却还是和上次完全一样。
他的刀又在李大善人的手里。
李大善人笑眯眯地看着惊愕的钟不存,又把刀递给他,“再来一次?”
钟不存已经明白,李大善人是在侮辱,自己就像猫爪下的老鼠。
他也明白,凭他的武功,绝对杀不了李大善人。
钟不存心中叹了口气,将刀接过,紧紧攥在手里。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把宝刀,灯光下得刀,熠熠闪光。
这把刀曾带给他无数的荣耀,而此刻,却又带给他最深的耻辱。
钟不存谓然一叹,他已做好了决定。
一双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双手温暖、有力。
钟不存知道,是钟福的手。
钟不存回头看了看钟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福叔……”
钟福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我今日就算拼了老命,也要让少镖头全身而退。”
钟不存微微摇了摇头,“便是他一个人,只怕以我们两人联手之力也难以匹敌,更何况还有公孙无罪和恶如崩……”
钟不存咬了咬牙,声音细不可闻。
“我掩护你,你一定要将消息带给青青和杨恶!”
钟福大惊失色:“不可!”
钟不存怒道:“少废话!”
说罢,钟不存一手提着钟福扔出了窗外,人却堵在窗口,宝刀持在胸前。
钟不存大声道:“钟叔快走!一定要将这披着人皮的野兽的真面目告诉给青青和杨恶!”
窗外的暴雨还在下,钟福望了望屋子里,挡在窗口的钟不存。屋子里,恶如崩的怒吼声大作,就像天空中的滚滚怒雷般骇人。
钟福急的跺了跺脚,却掉头向夜色中拔足狂奔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