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吹得人晕眩,仿佛所有被渴望平静的方向都有人在争吵。
雷澈想起了两天前的一个早晨,阳光还不是那么温暖,玻璃窗上的水雾尚未聚成水滴,这是冬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他甚至觉得所有的冬日都是以这样的记忆开始。
一只迷路的红嘴鸥以一种愤怒而缺乏耐性的姿态闯入阳台,肆意的迫害着低矮的植物,潮湿的羽毛还原了瘦骨嶙峋的尖翅,家猫隔着厚厚的玻璃立起尾巴,竖着尖刺般的白毛,发出躁动的咆哮声,雷澈打算置之不理,几经犹豫后也失去了立场,没人会愿意去伤害一只失去天空的飞鸟,他明白不作为本身却也是一种伤害,所有的非常规都会博得同情,这是显而易见的。
雷澈挪来椅子,离阳台近一些坐,趣味似的盯着藏匿于砖红色花盆间的红嘴鸥。
半个小时过后,一切看上去都筋疲力竭了,他走过去,划开玻璃门,慢慢伸手过去,像把手伸向一团尚可塑形的污泥,他用指掌包裹着蒸腾着湿热的奇怪躯体,这的确很奇怪,他从未触碰过如此般真实的物体,所有失去保护色的事物都很奇怪,****的人体,无封面的书籍,掉光叶子的树木,以及死亡。雷澈找来毛巾,小心的拭去黑色的黏土,接着吸去羽毛上溢满的污水。环顾四周,他记得家里因该有一个竹子做的鸟笼,是爷爷留下来的,里面曾经养过一只聒噪的八哥,八哥是爷爷的一个朋友在土墙洞里掏的,刚拿来的时候雏毛还未退完,看上去毫无美感,家里人也不是很喜欢,即便如此,可还是到花鸟市场为它精心挑选了一个鸟笼,后来八哥是怎么消失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在冗长的时光里,所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大多都是非刻意的,那些不经意间闯入的行云流水般的记忆比宝石还真贵。
雷澈虚构了一串想法---先暂时把红嘴鸥禁入鸟笼,待羽毛干后再到海埂放飞,去海埂最好选择夜晚,这样可以避开行人。他清楚如果有人试图去豢养一直红嘴鸥,这无疑是最愚蠢的想法,所有本能迁徙的动物都是自然界最自由的存在,两地而居,择季而还。但即便此时此刻闯入阳台的是其它鸟类,雷澈也不会囚养的,孩提时代死于自己私欲下的鸟类数不胜数,那些幼稚而包裹着怜悯的毒药似的同情心是伤害它们的凶手,成年人的思想偏于理性,其中更多的是所学知识的灵活运用以及前瞻性的思考,综合两点完成选择。
在一棵长着茂盛叶子的富贵树后,鸟笼被几堆干燥的旧报纸遮住了大半,干练的竹木支架在阳光里透着微弱的光,雷澈抱开报纸,摇去笼内枯黄的富贵树叶,移开的报纸弹起一阵灰尘,富贵树叶吹散一地,他小心翼翼把红嘴鸥放进鸟笼,为了让红嘴鸥免于猫的伤害,他又特意把鸟笼挂在了较高的地方。起初还听到一阵扑打声,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一切恢复平静后,雷澈开始工作,上次小聚后,雷澈接到了龙远电话,文刀为他介绍了一份工作,为一家杂志社做翻译,处理一些简短的日文文章,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文章时就接,没有就休息,待遇也不是很高,相对自由。雷澈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比这更让他满意的工作了。
接近午后,他才突然晃过神来,已经安静了一整天的阳台似乎已经发生了什么,确实如此,当他走到阳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所错,红嘴鸥安静的横趟着,微风吹动着灰白的羽毛,仿佛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团因潮湿而被晒一整天最后变得极为干燥的羽毛,斜阳依旧温暖的洒下金黄。他取下鸟笼,一阵冷暖由心而生,他不知道该怎样把红嘴鸥从鸟笼里拿出来,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的结果。一瞬间而已,内心像堵了什么,好似一个充满空气和灰尘的气球堵在哪里,只要他一想呼吸,巨大的气球就会堵住他的胸口。
他试着打电话给他的朋友,他想得到慰藉,也渴望被说服,想从朋友那里得到关于死亡的解释或者与死亡有关的其它东西,他感到在自己的思想里突然出现了无法解释的东西,也许其他人的话语能让他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当他打到第四个电话时,他放弃了,没有人会去在意一只红嘴鸥的死亡,他们把这当作“习以为常的事件”,而且关心的只是话题性的问题,它从何处来,为何死亡。雷澈觉得这样的想法是残忍而大意的,人们只是思考了一只红嘴鸥死亡的事件,完全忽略了死亡本身,如果死亡被忽略,生必定是无畏的,这里的生并非关于自身,而是自身以外一切事物的生,一旦如此,我们注定会伤害一些东西,并不为此而感到愧疚。
于是这漫长的三天时光,他每天都会起很早到阳台坐着思考,这样重复同一个目的的清晨谈不上美好,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孤独的。想得久了,他开始明白,死亡是不能被思考的,人们总是刻意的忽略那些自己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像是在逃离一种可以想象的思维,只是这种思维存在着真理罢了。
关于死亡,在更早的时候雷澈是和别人谈论过的,只是间接加入了死亡话题,他清楚的记得那个晚上,万物赐予了静寂。
几天过后,夜的气温持续下降着,现在已是后半夜,时间对于两种人总是显得那么的不公平,一种是专注的人,而另一种则是挥霍无度的人。雷澈放下钓竿,移开电筒,疲倦夺走了他所有的感性与理性,他往身旁看去,老头依旧精力十足,似乎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无所谓昨天与明天,他们更容易活在当下,却又如此执迷于虚度时光。可什么样的时光才属于我呢?雷澈这样在心里反问自己。他找出睡袋,示意老头自己要睡一会儿,然后把钓竿递给老头。
有的人生来就活在回忆里,即便记忆的轴线如此短暂。雷澈就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认真的活在当下,即便如此,那些往日时光的缩影总在不经意间重现,这让他觉得孤独,这种共有性的记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回忆起来,无人可以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