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深蓝云团冉冉升了上来,宝蓝明丽的长裾端正地平撒在云上,珍贵的天蚕丝上经织女们手工挑染的云涡纹,将薄云映得透彻明丽,泛着水蓝光芒。一把古纹斑斓的长琴平放在膝上,细指纤长,秀甲尖尖,随意挑抹泛着寒光的长弦。
帝江轩眉修目,长鬓美须,保养得体,外貌不过中年,即使在这荒野山岭中,也是着意修饰,盛装宛如仍为往日天庭乐舞司司副大人,为天府盛会调音律,清音一曲裂云霄。
见到赤石上一地狼藉,鼓豕重伤,鹂姬魂不守舍,帝江不由得轩眉一挑,但目光转到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夕琦,却又不由得一怔,脸上神色顿变,如开了七色染铺,青白不定。
“是守护西方的玄武夕琦大人?”帝江声音微颤,一脸欢喜,顿时站了起来,从云中直接踏上赤石,整肃衣冠,不由得想参拜下去。
夕琦尴尬,急忙长袖一挥,劲风将帝江扶正:“大人请不必客气,我只是为了救人,来这里取一些栾树枝叶。”
帝江脸色瞬间变白,身子剧颤,如风中落叶,扑扑簌簌:“怎么?夕琦大人不是来宣诏我回天都么?”
没想到帝江居然如此眷恋天都,并且又会错了意,夕琦心中歉然,不由得低声说:“抱歉,夕琦并没收到任何此类传信,只是听闻大人在此守护栾树,未经同意就擅取枝叶,实在是事态紧急,情非得已,还请大人见谅。”
“住嘴!你……你!”帝江勃然大怒,心中无时无刻不期盼的希望被无情打破,被无辜逐出天都,在这荒山野岭中孤独生活了百年,丧家犬般的生活,被天族众神的轻蔑,被妖魔一再觊觎袭击,这无数怨恨纷至沓来,恶气顿冲上头,令怨恨充满了心头。
双目赤红的帝江怒发冲冠,神色狰狞,已经不复刚才斯文儒雅的形象,“既然如此,帝江奉玉帝之命守护栾树,任何人等擅取栾叶者,死!”
话声未落,帝江盘膝端坐,十指轮弹,已经奏响了手中古琴。琴音伐伐,如金铁交错,无形音符竟然如有形弦索,笔直袭向夕琦。
暴怒的帝江已经无法接受自己的解释了,夕琦暗叹一口气,帝江琴技非鹂姬可望,恶战在所难免了。
夕琦拔地而起,跃到栾树上,数十根符索落空,击到地上,火星飞溅,入地数寸。鹂姬和鼓豕早就跃下赤石,生怕身受牵连。空旷赤石上,冰椎倒悬,寒彻入骨,帝江在下,手轻抚琴,目中赤红若血,狠狠怒视轻踏栾枝上下摇晃的夕琦:“以为躲在上面就能让我投鼠忌器吗?”
帝江尖甲一划,一道琴弦断裂,绷飞而起,再次直袭夕琦胸口。被夕琦从芥子袋中摸出的金角剪缠住,齿剪就势一合,将琴弦剪断,但另一条琴弦也紧随而来,一条接一条,令夕琦应接不暇。
琴上不过十数根琴弦,被帝江全部划断使了出来,现在全部断为碎弦,落在地上,夕琦还没松口气,帝江手指一划,断弦全部飞回琴上,重新驳接,丝毫没有露出接头断碎之处。
帝江闭目,手指轻挑淡捻,在琴上铮铮弹奏,不成音调,也不再攻击。夕琦也精通音律,听出五色音调并无规律,只是东一条西一道,隐着素阴功,似乎漫不经心奏出,杂乱无章。
糟了,夕琦突然想到来时空中所遇诡异丝网,听鹂姬所说,似乎正是五音之音符以天族素阴功阴柔功力揉搓成音丝,织补而成。心中大惊,夕琦手下暗自用力,劲风震荡,果然四面皆有白光闪过,除脚下赤石,不留一丝空隙,那五音结织得密密实实,将夕琦团团包围起来。
被这五音结勾起新仇旧恨,夕琦不由得冷笑一声:“帝江,今天撞我手里,算你倒霉!”帝江并不搭话,只是弹挑琴弦,继续织补这五音结,层层向夕琦围来,碰之必伤肌碎骨,金角神剪也不奏效,如果被五音结真的整个裹住,夕琦这羸弱的身躯怕不碎成片片。
青光霍霍,七宝琉璃,宝气蒸腾,出手后迅速涨大的七宝琉璃如意塔将夕琦映成青碧,身处塔中,透过透明的琉璃塔身,可以看到宝塔宝光暴涨,与外围的五音结稍作接触,立刻将五音结映作青色,纵横交错、密集织造的五音结顿显踪形。
被帝江不断弹出的音符逼迫,五音结密密向内积压,宝塔宝光却不断涨大,向外扩张,两相撞击,顿时青浓白炽,两种素淡的光芒不断碰撞,五音结被宝塔光芒触到,随即断裂,立即织补好的音丝又企图重重缠绕塔身,将其勒断。一时间,音丝、宝光相互纠缠,僵持下来,难分胜负。
帝江有些焦灼,向来抢窃栾树的,不过是些普通人类,或是不甚厉害的妖魔,被空中五音结、地上山林迷宫拦截了大部分,剩下的小部分侥幸能到赤石上的,鼓豕和鹂姬就足以应付。百来年需要自己亲自出手打发的,不过是一只双尾狐妖、一只猴身人面的泰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得它们魂飞魄散,尸骨全无,所以帝江的守树生涯,基本可谓平淡无奇。要论实战经验,帝江比起身经百战、狡猾聪慧的夕琦,简直是以幼儿之智向满腹学问的成人挑战。
久奏无功的帝江竟然睁开眼睛,运结全身功力,催动五音结强行向夕琦攻击,却正落夕琦下怀。时间紧迫,本就没多少时间与帝江缠斗,难得帝江自毁长城,放弃一时令夕琦也无可奈何的织奏五音结不用,变成了比拼灵力。
想夕琦的北水功虽霸道不如棠梨的南火功,蕴含生机与制造的力量不如小药的西金功,防御反扑不如越良的东木功,但那阴柔之力却无与伦比,不经意间渗透敌人全身,冻结躯体,甚至可损伤其魂魄,全在无声无息间发生,令人防不甚防,但此时对付帝江,以夕琦万年修行的灵力,完全可以压倒只合适弹曲调律而不是战斗的帝江,所以夕琦索性摒弃北水功阴柔之力,大开大阖,以纯粹劲力压迫,催动七宝琉璃如意塔与贯通帝江素阴功力的五音结生拼硬撞。
轰隆巨响,七宝琉璃如意塔势如破竹,将层层缠绕的五音结断开,青光四射,白丝绷溅,五音结全线崩溃,细丝乱抽,击起赤石碎片,与音丝交错飞溅,更有音丝抽在栾树上,枝叶横飞,伤痕交错,一片混乱。
在五音结溃断的那一瞬间,七宝琉璃如意塔上夕琦的北水功力卷着五音结上素阴功力猛地反扑过来,帝江如重锤击心,狂喷了一口血,身子委顿在地,再也无力动弹。
在塔内的夕琦也无力控制外面的局面,直到帝江倒地,才收了塔,一地细丝,断枝破叶,碎石残冰,一场无谓的战斗将美丽的赤石摧残殆尽,栾树在寒气与五音结音丝双重打击下,眼见得也是不能活了。而帝江……
神之不死,皆因灵功护体,灵力被摧,肉体伤重自然不治,帝江面色枯黄,目含死色,被夕琦扶起时,颊上竟滚落数滴眼泪:“我为什么会被无辜逐出蓬莱,为什么要在这穷山恶水中度过漫长岁月,为什么要在此与你战斗?为什么会死?”
一连四个为什么,帝江语含激愤,又咯出了一口血,面含憧憬:“想当初,天庭绮丽,丝竹清韵,玉管雅音,熙盛壮丽,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啊!”
“我一直在尽心尽力守护这栾树,就是希望有一天玉帝开恩,能召我重返蓬莱,名列天庭,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不肯实现我的愿望,我好恨啊!”
帝江瞬间衰老了许多,愤恨自语,令夕琦心中酸楚。
玉殿珠帘尽卷。拥群仙、蓬壶阆苑。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上一次的天庭盛会,正是玉帝寿诞,四界八方各种神仙齐聚天都,往来皆神仙,行止必高雅,蓬莱岛成为了酒池肉林、妙音靡舞的世界。
时任天庭乐舞司司副的帝江也是东奔西走,忙碌不止,这日,正逢西王母以地主身份在昆仑山瑶池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四方天帝,坐陪的无不过天宫各仙官。
酒宴过半,杯觥交错,酒肉狼藉,众仙无不三三两两,相互吹捧、阿谀奉承,大失仙态,此时正是乐舞司众人可稍许偷懒之时,毕竟谁也没那心思去欣赏庭中舞蹈,或是指责音律难听。
帝江见西王母不在座上,众仙微醺,也偷偷溜出设宴的云瑶殿,殿后直通西王母的御圃,那里人迹罕至,清静悠闲,正是休息的好去处。帝江一路分花拂柳,直奔而去,却在御圃门口遇到了西王母与玉帝之弟、此次的客人之一——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二人步履急促,神色不定,西王母迎头撞见帝江,不由得脸罩寒霜,带着浓浓怒意而去。之后两天,帝江就被玉帝下旨称其在天庭盛会失仪,贬到下界,守护栾树。
帝江将自己的遭遇简单叙述出来,又紧握夕琦的手凄凉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我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此横祸,无法辩解,我不甘心!夕琦大人,看在我命丧你手的份上,答应我,为我洗清冤情,调查出我被贬的原因,我死而无憾!”
见帝江怒目圆睁,气喘吁吁的惨状,夕琦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帝江嘿嘿一笑,灵功散尽,如普通人无异,气绝身亡。
将帝江埋葬,夕琦唏嘘,将栾树枝叶摘尽,收入芥子袋,遍寻鼓豕和鹂姬不到,想必见势不妙早就逃逸。
夕琦此行,死了帝江,毁了栾树,见识了党荆的卑鄙,接下了一个陈年旧案的调查,这真是夕琦未曾预料过的结局。
“不对,照你所说,你与帝江之战根本未曾受伤,那你臂上伤痕哪来的?”听夕琦述说完此行经历,小药发现漏洞。
夕琦挠头,很为难地说:“能不能不说?”
另三人异口同声道:“不能!”
夕琦深吸了一口气,很沉重地回答:“那你们做好准备,不要受惊吓过度。”
“其实,我是在回来的路中,误闯进一群赤鹭鸟群中,寒气冷伤头鸟,所以被其他的赤鹭攻击,躲避不及,被抓伤了。”
这个答案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糟了!”小药跳起来叫道:“赤鹭最记仇,尤其头鸟被伤,恐怕你只是临时摆脱它们,就算你逃到天边,寻着气味,赤鹭也必会追袭,报头鸟被伤之仇。”小药手忙脚乱在腰包里乱翻着:“薰草哪去了?昨天明明摘了许多,那个可以掩盖体味逃避赤鹭追踪的。”
“来不及了。”棠梨受到明显惊吓的声音令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她手指的地方,一大群火红色长喙利爪的赤鹭扑天盖地淹了过来,撕扯着朱雀号的风帆,攻击着艇上诸人。
普通凡鸟又不能大开杀戒,反而比凶神恶兽更难对付,无往不利的四灵陷入了与群鸟争夺头发、衣物的苦战中,只听到棠梨尖叫:“风帆要破了,飞艇失去控制了。”
在干脆的裂帛声中,朱雀号直直向下坠去,引起不同的尖叫声,上空中,群鸟盘旋,高声宣布着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