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狐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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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个故事(1)

人若不是人了,是多可怕。狐子若不是狐子了,是多可怕。狐子若变成了人,人若变成狐子,是多可怕。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顾米林的:

顾米林和庄海洋同岁,只小几个月,是庄海洋在大人村唯一的玩伴。不同于大人村其他的孩子,顾米林没有村里娃的粗糙,反而精致得像个布娃娃。

庄海洋第一次见她时,就被这个可爱、干净的小女孩吸引了。

顾米林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八岁时,母亲便去世了,至于父亲,她根本就没有,不,应该说没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关于她的出现,至今仍是大人村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据说,当年,她母亲上山摘猪草,回来的时候,就怀上她了。

这种事,在闭塞的村里人眼里,几乎等同于挖祖坟。

顾米林的外公鼻子都气歪了。老头不敢张扬,只是一次次地询问闺女,那个男人是谁。可顾米林的母亲死活不说。无奈,老头想还是先把闺女肚里的祸害打掉吧,他做了牛车,做汽车,总算到了市里,可去医院一打听,打个胎要好多钱,村里人一辈子面向黄土背朝天,哪来那么多钱。

老头没办法,只好又回了村,偷偷摸摸找了个土郎中,配了药给女儿喝。本以为,一切可以暂时搪塞过去,没想到,那药根本就是骗人的。老头气势汹汹地又找到了那个土郎中,可土郎中一番神叨叨的话,说这药是慢性药,要好几个月才有效,又把老头劝了回去。

打胎药怎么可能是慢性病,顾米林母亲的肚子没小,反而越来越大了。

事情终归没能瞒住,村里人见了顾家闺女的大肚子,开始说三道四。老头一急,就上吊死了。

老头死后,村里的传言更甚了,张家李家的,都跑到顾家扒门缝,看那个大肚子的顾家闺女。其实,大肚子女人谁没见过,可没男人的大肚子女人,就是个稀罕物。关键是,这个男人不是烧死了,不是淹死了,不是被车撞死了,而是从未出现过。

庄海洋的奶奶,是村里的大辈。她实在看不过去了,这天,找到了顾米林的母亲。

老太太一进屋,就把门窗都关严了。顾米林的母亲一直坐在炕边,缝着一件肚兜兜,连眼都没抬一下,似乎早就猜到了来者之意。

顾米林的母亲叫顾凤。

老太太叹了口气,坐在顾凤旁边,语重心长地说:“凤儿啊!你这肚子究竟是咋回事?”

顾凤不说话。

“凤儿啊!你告诉我那男人究竟是谁?”

顾凤还是不说话。

“凤儿啊!难道你就看着你爹死不瞑目,看着这大人村的人说三道四?只要你说出来,大娘我去找那个浑小子,给你讨个说法。”

顾凤突然挺起脑袋,神经病般笑了,轻轻地说:“你们不认识他!”

“他不是咱村的?”老太太试探地问。

顾凤又低下头,继续缝肚兜兜,不说话了。

“是别村的?”顾凤依旧不说话。老太太着急地夺过顾凤手里的肚兜兜,说:“凤儿啊!你倒是说话啊,他到底是哪的人啊?”

顾凤突然猛地伸出手,直挺挺地指着窗户。窗户外面,是黑压压的山头。此时,是午后时分,天有点阴了,老天爷似乎随时准备大哭一场,远处,有隆隆的雷声。突然,山头炸开一道惊雷,与此同时,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不——是——人!”

老太太抖了一下,不知是被那个惊雷吓住了,还是被这句话吓住了。她怯怯地问:“凤儿啊!你糊涂了吧?”

“才没呢!”顾凤挺了挺脖颈子,说着,凑到老太太耳旁,吹气般说:“大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噢!他姓狐,叫子。”

中国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和丰富多彩的神话故事,狐子的传说已经不止一个版本了,它早就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异谈。人们对这种动物,亦是或敬或怕,尤是老人们。自从那次之后,庄海洋的奶奶再也没有来逼问过顾凤怀孕的事情。

不久,不知是哪个扒门缝的人溜了嘴,顾凤和狐子的事尽人皆知了。

按理说,这事要比看大肚子女人更稀罕,可大人村偏僻落后的思想,让村人对狐子敬畏非常,反倒没人敢去招惹顾家了,但闲言碎语还是挡不住。

不相信的人说:“凤儿一定是疯了,说不准是谁家的毛小子作的孽!”

相信的人说:“听说凤儿那天上山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后山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的黑云,像个黑色的大狐子。还有人说,看见凤儿和一只大黑狐窝在草窝子里,那黑狐长着九条尾巴,站起来和人一般高,了不得喔!”

一人一张嘴,百人百张嘴,这事越传越邪乎了,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相信的人说得对,还是不相信的人说得对了。不过,后来顾风死了之后,不相信的人也闭了嘴。

顾凤死那天,正好赶上七月半。大人村自古就有个规矩,七月半死的人,不准当天出殡,因着这天正巧是鬼节。人们传言,鬼节这天,地府之门大开,魑魅魍魉游荡人间,白日里,活人是绝对不允许出门的,而且,还不许走路中央。

顾凤的尸首抬出家门时,村里人都不愿来,只有村长和几个抬棺材的汉子。

大人村的村长以前也当过兵,在外面闯荡久了,村里那些老规矩,自然都看开了。刚一入夜,他就领着人,把棺材抬了出来。

从古至今,大人村都有个规矩,未婚生子的人和寡妇,都是不允许入祖坟的,这些人死后要埋到后山。而进后山,必须要经过村里的大道。几个抬棺的人晃晃悠悠地出发了,谁也没注意八岁的顾米林,谁也没想着今天是七月半。

山村的夜,格外黑格外静。月亮一出来,老天爷瞬间就变了脸,黑压压地像个张飞,望向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窗户里忽明忽暗的光晕,俨然像一座死城。

村长走在队伍最前面,边走边撒着白花花的纸钱,边撒纸钱边喊道:“顾凤啊!你走好啊!顾凤啊!你走好啊!”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像勒住脖子的公鸡。这声音飘飘忽忽地在空气里散开,飘到哪家,哪家的狗就叫了起来。在这个夜,那狗吠声似乎也变得意味深长,那些狗像商量好似的,一个传一个,撕心裂肺地吼着。

顾米林一直跟在棺材后面,八岁的她,还不大理解母亲去世的含义,只觉得母亲是躺在棺材里睡着了,没准哪天又从棺材里蹦出来,打个瞌睡,伸伸懒腰,继续给她做饭、洗衣。只是,村长告诉她要哭,她就拧着鼻子干打雷不下雨。

其实,村长心里也有点发瘆,几个大人走着走着,就溜到道边了。人的心理变化真是奇怪,天高气爽时,你一个人走在逼仄的小道上,什么感觉也没有,死寂幽暗时,你一个人走在宽敞的大道上,却总觉心慌。

村长现在就有点心慌,说不出为什么。

快过村口时,村长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才发现,顾米林的哭声不见了。他猛地扭过头去,心立刻提了起来——顾米林昏倒了!像具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大道中央。

几个大人一下都慌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娘的!这孩子咋跑到路中央了!”

这句话太过意味深长了,实在不容仔细思考。村长想都没想,慌忙跑过去,一把抱起了顾米林往家返。

大人村出殡的规矩是,棺不落地,一旦落地,祸事连连。几个抬棺的汉子显得手足无措,停在村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村长见状,急了,吼道:“看个球啊!你们几个赶紧把棺材抬到后山埋了去。”说完,抱着顾米林就跑回家了。

回到家,村长是掐人中,灌糖水,所有土办法都用光了,可顾米林就是不睁眼。他是真急了,抓耳挠腮的,准备叫人套车,连夜去医院。这时,他老婆突然拦住了他。

村长老婆说:“当家的,你们抬棺时,这丫头是不是一直跟在棺材后面?”村长点点头。她又说:“那这丫头是不是走了路中央?”村长又点点头。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后背上偷偷被人挠了一把似的。半晌,她拧着眉头,说:“这丫头,十有八九是撞了邪了!”

“你这疯婆子,别胡说!”村长骂道。

“我哪里胡说!你想想,今天是鬼节啊!那路中间可是鬼走的地间儿,人去了,还不出事?”

村长老婆的话,显然把村长说住了。细想起来,他今天确实犯了不少忌讳。

那天,顾米林没有去医院,村长老婆跑了几里山路,请来了一个高人。这个所谓高人的身份,恐怕不说您也清楚。

翌日早晨,高人把村长一家老小都哄到了院子里,一个人关在房里又蹦又跳,一直折腾到鸡叫。天刚亮,高人突然尖叫一声,跑出屋子,哭爹喊娘地就要走。

村长老婆见状,急忙拦住高人,急切地问:“咋了?出啥事了?”

高人瑟瑟发抖地说:“这丫头的邪病,我是不敢看了。她撞的可不是一般东西,是狐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最后顾米林在村长家一躺就躺了两天两夜,好在第三天早晨总算醒了过来。可别人问她那晚咋就突然昏倒了,她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说啥都不记得了,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这事在大人村可炸开了锅,七大姑八大姨的,越传越邪乎。之前那些不相信的人,也和相信的人统一战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