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狐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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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林改改(1)

人都是这样,最怕的不是死,不是直接的恐惧,而是恐惧和死亡到来前的时间,因为谁都无法预料,它们何时降临。

这天,刚上班,庄海洋捧着糖和瓜子,四处分发给同事们。有的开他玩笑,有的祝福他,只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那是林改改。剩下最后一包喜糖时,他走到了林改改的身边。

庄海洋把糖包推到林改改面前,说:“改改,吃糖!我的喜糖。”

林改改没动,定定地望着那包糖,突然一把抓住庄海洋的手,说:“庄医生,你要小心,”

林改改的话刚出口就引来了同事们的一阵不满,大家觉得这个姑娘太不上道了,别人大喜她却要别人小心。面对大家的指责,她一语不发,只是死死地攥着庄海洋的手,死死地望着他,那眼神似乎是不容置疑的。

庄海洋尴尬地指了指手:“我的……手。”林改改见状,慌忙松开了双手,在同事们一番指责下跑出了屋子。

犹豫了一下,庄海洋还是追了出去,在楼梯的玄关,他叫住了林改改。林改改停下来,背对着他,似乎很紧张。他转到林改改的身前,发现林改改竟然在哭,他忙劝慰道:“改改,你别哭啊!其实,同事们没有恶意的。”

“谁也不相信我,谁也不相信我……”林改改一边哭一边轻轻摇头。

“改改,谁不相信你了?”

林改改猛地抬起头来,所说非所答地道:“今天不要去四零二室!”说完,就跑下了楼。

庄海洋吸了口凉气,望着林改改在楼梯上飞奔的身影,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又是这句话!那个四零二,究竟怎么了?他想不通,自言自语地向办公室走去。

整个上午,一切井然有序。吃过中饭,庄海洋本想在办公室里歇息片刻,刚躺到沙发上,一个同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他借车的那个人。

那个同事说:“海洋,我下午有点急事,你替我顶下班吧?”

想到之前借车的事,庄海洋不好推辞,忙说:“你有事,放心去吧。”

同事感恩地说:“那就全交给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监护一下四零二那个孩子,记着帮他换药。他的病历都在这里了。”说着,把病历丢给庄海洋,一转眼便没了影。

庄海洋愣愣地望着那叠病历——四零二!他怎么忘记同事负责的是四零二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压抑,林改改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了起来:不要去四零二!不要去四零二!他觉得别扭!可不管怎样,已经答应同事了。再说只是例行检查,换换药而已。

下午,一上班,庄海洋就忙了起来,跟着导师查房、记录病情,等他忙完自己的活时,猛然想起了四零二,忙向四零二走去。走到四零二室的门口时,他一下顿住了——他看见了林改改。

林改改雕塑般站在走廊的尽头,双眉死死地锁着,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摇着头。他也皱了皱眉,推门的手突然就定住了。

事情往往如此,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林改改一再提醒庄海洋不要去四零二,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庄海洋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毕竟工作是工作。

四零二的孩子,十八岁,叫小木,男孩。听说,是因为一次很严重的车祸,导致大面积烧伤。虽脱离生命危险,但大面积的烧伤,简直毁了这个花季的孩子。庄海洋见过烧伤,但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看见小木的第一眼,他不由愣住了——这哪里还是人,简直比鬼还可怕!

小木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见到医生来了,他立刻大喊大叫起来,旁边的父母,一边哭着一边劝慰他。庄海洋在医学院的时候学过心理学,知道现在父母的安慰只能让患者更激动。他对小木的父母耳语了一阵,小木的父母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父母刚走,小木果然不闹了,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庄海洋。

庄海洋温柔地掀开白布,检查他的皮肤,还好,他恢复得还不错。

这时,小木突然抓庄海洋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死吗?”

“小木,一切都会好的,现在科学很发达,以后可以换肤啊!” 庄海洋轻轻抽回手来,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木扭过头去,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你不知道,皮丢了就永远找不回来了。皮找不回来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庄海洋苦笑了一下,离开了。因为小木的话,整个下午,他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夜里,回到家,顾米林已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庄海洋一边吃一边和顾米林说着小木的事:“这孩子现在已经有了轻微的心理疾病,居然说什么皮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顾米林笑眯眯地说:“我觉得这孩子说得挺对。人在这个世上,本来就靠一张皮活着,靠着这张皮见人,靠着这张皮办事,靠着这张皮生活。一旦皮没了,也就人不像人了。只是很少有人注重这张皮,总觉得它是与生俱来,一辈子都存在的。可等到失去才知道痛苦,才知道它的重要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厚脸皮。”顾米林笑道。

“你这都从哪学得词?一套一套的。”庄海洋也笑了,“我看啊!你就挺厚脸皮的。”

顾米林凑到庄海洋脸旁,猛地亲了庄海洋一口:“你错了!我是二皮脸!”

庄海洋乐了。

电话响了起来。他刚拿起话筒,脸就青了。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小木出事了!没来得及细问他便跑出了家门。匆忙赶到医院,望着满屋子的院领导,他知道一定出大事了。最后,院长把他和请假的那个同事,一并叫到了办公室。

院长叫杨博楠,和庄海洋的父亲是朋友。庄海洋之所以能进医院,全靠人家。

杨博楠冷着脸说:“庄海洋,今天下午,是你负责小木的吗?”

庄海洋木木地点了点头。

院长一下子从椅子跳起来,吼道:“你是怎么当医生的!病历都不看就开药吗?你知道吗,就因为你开的药,导致病人重度过敏!”说着,又指着那个同事吼道,“还有你,明明是你的班,你却交给一个实习医生照管,还是小木这样重症的病人,你这种行为就是在杀人!”

“院长,我走得时候,把病历都交给庄海洋了。”同事有些委屈地说道。

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各顾各了。同事这句话,明显把责任都推给了庄海洋,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同事,说:“我……我确实看了病历的。”

“你再看看吧!”杨博楠一把将病历丢给庄海洋。

庄海洋谨慎地翻开病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读到一半时他就傻了。上面写着几种治疗烧伤的常见药,却是小木不能使用的,因为,这几种药对小木都有过敏反应。他的汗淌了下来,他清楚,过敏症状有轻有重,像小木这样抵抗力极其微弱的病人,过敏能要了命。

庄海洋擦了擦汗,怯怯地问:“那……小木他……”

“死了!”杨博楠瞪了庄海洋一眼。

庄海洋和那个同事都傻了。人命关天啊!出了这样大的医疗事故,他们谁也担不起!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两个人的脑子都乱了。

庄海洋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那晚,庄海洋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稍微眨一下眼,小木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便窜进了他的大脑里,一遍一遍地对他吼:我的皮丢了!我的皮丢了!丢了就活不了了!丢了就活不了了!他觉得心里难受,小木的皮是没了!可他的命,却丢在自己手上。

几天来,庄海洋一直在家憋着,班是肯定不能上了,医院让他暂时在家停职反省,等候处理。偶尔,他会偷偷摸摸地打听医院的事,从同事嘴里他得知这事闹得很大,小木的父母天天来医院哭闹。他觉得他彻底完了,刚上班,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这之后,他连打听也不打听了,听天由命。

这天,庄海洋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游荡,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接听了。意想不到的是,竟是林改改打来的。

电话里,林改改轻轻地说:“是庄医生吗?我是林改改。我……想和你见一面。”

“是改改啊。有什么事吗?”庄海洋现在真的很烦,任何事物都无法吸引他的兴趣。

“我们见面谈吧。是关于小木的事。”

“好!好!”庄海洋迟疑片刻,立刻答应了。

林改改和庄海洋在市中心的天桥见了面。虽是市中心,但天桥上没什么人。

林改改站在天桥中间,一身白裙,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愁容。

庄海洋几乎是跑到林改改身边的,他喘着粗气问:“改改,快说,小木他……”他以为,林改改会给他细致地讲述医院现在的情况,可林改改一句话,就把他说傻了。

林改改说:“小心皮!”

“什么?皮?”

林改改又保持沉默了,许久,才惜字如金地说:“小木会来找皮的!”

庄海洋傻了,小木的皮已经烧没了,小木也死了,林改改说的话似乎毫无意义,但从某种方向考虑又意义重大。他想再问些什么,可林改改扭头就走了,他不甘心,又追了过去。林改改径直去了天桥下的公交车站,看样子是要回家了。

公交车站人很多,庄海洋挤到林改改身边,说:“改改,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小心皮!”林改改还是那句老话。

庄海洋头大了,他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便站在林改改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来来往往的公交车。公交车来了一辆,又走了一辆,人太多了,始终没轮到林改改。他突然抓起林改改,叫了一辆出租车,不容分说地把林改改拉了进去。

林改改有些惊慌地说:“我……我没钱坐出租!”

“我送你回去!”

林改改家住在市郊,那不过是她租的房子。很快,到了林改改家,庄海洋望着破旧低矮的民房有些伤感,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却住在如此不雅的环境,的确让人心痛,尤其是男人。林改改有些不情愿地把他让进了屋。

屋子里光线晦暗,大白天的,也要开灯。光线射来的一刻,庄海洋看清了屋里的摆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别无其他。

庄海洋锁死眉头,咂着嘴说:“改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你不让我进四零二,现在,又叫我小心皮!我真糊涂了,你能不能说清楚。”

“我说不清楚。”林改改苦苦地笑,“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有些东西即使你设定好了,它还是会改变。我只能提醒你。”说着,她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做出一副慢走不送的表情。

庄海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出房间。刚走出门口,林改改又说话了,她把脑袋藏在门缝后面,说:“小木会去找你的。”说完,“嘭”的一声,关死了门。

庄海洋站在门外,傻住了。此时,天彻底黑了,逼仄的胡同里灌进了一股冷风,夹杂着林改改最后的那句话,像一只无形的小手,在他背上抓出一层鸡皮疙瘩。他打了个冷颤,匆匆离开了。

几天来,庄海洋一直在琢磨林改改的话,他是个现代人,按理说不封建迷信,可对鬼神的态度他像大部分人一样有自己的坚持,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可就是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让他难以承受。

或许是心理作用,从林改改家离开后,庄海洋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且常常做梦:

梦中的世界,时黑时白,偶尔,他去上班,偶尔,他去超市,都是生活琐事。可就是这些普通的生活缩影中,总是有个东西跟着他,他也能明确地望见那个影子,那应该是个人,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模糊不清,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有一次,他实在烦了,站在大街上,冲身后那个影子大喊:“你到底是谁?有种出来!”

那个影子也远远地冲他喊,但听不清说的什么。他犹豫片刻,咬牙走了过去,近了,他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个人!竟是一只动物。可这是什么动物?它身上无毛,赤裸裸的一片鲜红色,像一只狗,可又绝对不是狗。后来,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一只狐子,一只被剥了皮的狐子!

他有点怕了,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你是谁?”

狐子歪歪脑袋望着他,笑了:“我要你的衣服。”

“你要我的衣服干什么?”

“我要你的衣服。”

他不知所措了,说:“为什么?”

“我要你的衣服。”

“我这衣服很贵的。”

“我要你的衣服。”

“我不能给你。”

“我要你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