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儿出宫后再也没有回来,韩梦柔每每思及至此,夜不能寐。恰逢月圆之夜,满地清辉,想一人出殿走走。
想起以往妙儿的尽心服侍,如果此刻妙儿还在身边,一定会叮嘱道:“娘娘,更深雾重,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梦柔思及至此,心中越发觉得愁闷。
恰闻一阵箫声划破清凉的月色,悠悠扬扬的传进耳里。
细听之下却是玉瑶台处传来的。
梦柔道好奇是哪个宫人这般没了规矩。
寻声望去,只见曹孟清站在玉瑶看台的最高处,微微低着头,一身简单的白袍,身姿甚是英傲挺拔。乌亮水滑的长发,随意以银缎带束在脑后。
一阵风掠过,掀起如雪白衣,翻飞的袖摆领口之处,绣着极为华丽的九龙图案,腰间一道同色腰带上,系着一块玉佩。玉佩通体澄碧,隐隐透出龙凤戏珠的图案。
一股无法形容的气质,就透过他那随风扬起的发和衣,慢慢缓缓渗进注视着他的梦柔的骨子里,掀起心头的赞叹!
与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细细打量他。
他竟是一个拥有如此浑然雍华神韵的男子。
箫声中透着淡淡愁思与哀伤。
早闻宫中老嬷嬷谈起过,肖后后是皇太后挑的人,自小就陪在皇上身边。
想必他此刻这箫声、这身白衣,也是在为死在妙儿刀下的肖皇后哀悼吧。
肖皇后逝去有曹孟清为她哀思;那自己死后,世子会为她哀思吗?
记得他曾在受箭伤时对她说过:“人会变,时世会变,可我相信有些东西却是永远变不了的。你应该很清楚,在我眼里视之珍宝的仅有你而已。”
能让世子对她动之以情说出这番话,她此生还奢求什么呢?
念及肖皇后所做的种种,也只不过是个为爱所困的宫中女人。
或许是这落叶纷飞的深秋时节会牵动人的愁绪;或许是月色太过凄清;又或许箫声太过动人。
梦柔竟和着箫声唱道——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流云飞浅过,无处觅尘埃。
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朝朝拭冰露,暮暮水清寒。
惟恐此生老,无得见珠玳。
谁知复春度,妆成明月栽。
回看芳笺诺,青鸾正归来。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爱妃竟能唱出如此佳曲,害朕竟今日才得饱耳福。”
“今夜在此遇到皇上,让臣妾也深感意外呢。”
曹孟清闻言,步下台来,将她的柔荑紧握着,望月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久久不发一言。
“皇上,有烦心事的话,不防说出来让臣妾与您分忧。”韩梦柔看他剑眉深锁,不自觉心中的话就遛出了嘴。
“梦柔,如果有一天黑土国亡了,我死于乱党剑下再无力保护你,你将做何打算?”曹孟清望着眼前映着一身月辉的女子,他知道她为韩氏做的一切,了解她是一个为韩氏不惜付出生命的忠仆;可他担心哪天他不再是九五之尊,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想杀她的人太多了,或许韩氏还未出手,安天民以及黑土国的臣子就迫不及待的动手了。
他那一声“梦柔”,让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入宫这么多年来,她一向自称“臣妾”,唤他“皇上”。他一向自称“朕”,唤她“爱妃”。
方才他竟唤她“梦柔”,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毫不掩示的深情、包容、宠溺。这样一双灵韵的眼,足以牢牢锁住世间女子,令其不自觉的沉入、沦陷、无可自拔。
韩梦柔一刹失神。
转念间猜测这或许又是他演的一场戏!
好险!自己险些乱了方寸。
于是侧过身半抬起脸,与他深情对视良久,凤目中翦翦水光,语带决绝:“如果皇上遭此不幸,臣妾绝不独活于世。臣妾虽不能与君同生,但臣妾愿与君同死!同葬!”
曹孟清将腰间那枚玉佩解下,放在她手中,柔声道:“此物乃镇国宝物,用它可以打开宝库。如果我不能再保护你,你也足以安逸度过余生。”
“皇上……臣妾不许您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语毕,韩梦柔主动欺身用唇将他的话尽数纳入口中。
她深知镇国之宝是假,宝库钥匙之说也是假,他含情默默、柔情蜜语这一切都是假……可她心中那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似乎有个角坍塌了。
她是韩氏的细作,怎会被这男人一时蒙了心智?在自己的信念未动摇之前,她唯有用曼妙的身体和热情让他停止今夜这场他精心策划的好戏。
他眼中闪过一道伤感,随即被燃烧的****所淹没。
他忽略掉她依旧称他“皇上”,自称“臣妾”。
他对她再三陷害忠良,视若无睹;对宫中盛传她与韩逸明有染的流言恍若未闻,并下召谁敢再私下议论此事灭九族。
她进宫侍寝的第一晚,他就知道她并非完璧之身。
他知道她是来坏他天下,毁他江山的女人。
但,这又怎样?他不在乎。
只要她在身边,足矣!
“虽不能与君同生,但臣妾愿与君同死!同葬!”
她的话犹在耳边。
他今生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不能让她真心说出这句话。
却说妙儿去韩府送信,并向韩逸明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韩逸明知道此时并非发兵的最佳时机,连夜与韩氏老臣重新部署新的计划。
肖皇后之死让韩逸明有几分顾虑,于是将妙儿留在府上,直到皇上召告天下肖皇后是自杀,心中的大石才得以放下。
“曹孟清此举摆明是放梦柔一码。能让九五之尊如此宠爱,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会动心呢?”上官月看似无意的一句话,让韩逸明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为免梦柔生变,他在妙儿回宫前夜密召她:你回到宫中请转告梦柔,就说他朝复国之日,必定立她为皇后。
这话恰好被妙儿的姐姐蝉儿听见,悄悄将原话告诉给了上官月。
上官月听了忍不住发出一阵轻笑,似乎早在她预料之中。
妙儿回宫后将韩逸明的原话转告,顺带着把他受辱之事也一并说了。
韩梦柔觉得此事有蹊跷。推算世子遇害的日子,曹孟清和安天民并未出宫;如果世子真落在曹孟清手里,怎么可能留他活口,更不会派人专程将他护送回韩府?
是夜。
曹孟清正在批阅奏折,见案旁烛火闪动得厉害,不由得想起上次潜进内殿向他献计的黑衣人。
算算时日,那名神秘的黑衣人也差不多该来向他讨还人情了。
伸了下懒腰,命殿内的宫人退下,他一人到偏殿休息。
刚进偏殿,就见那人半卧在龙榻上,一副自在逍遥的模样。见了他这个皇上也不行礼,单手支着头,淡默的扫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不敢进来呢。”
“哪里的话,你送我的第二份厚礼这么贵重,如果不嫌弃我送座城池给你,封你万户侯,你看怎样?”曹孟清凭生头一回遇到不将他身份放在眼里的人,没了“皇上”这顶帽子的约束,说起话来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这是我宫中最好的佳酿,要不要尝一口?”他在桌案上提了一壶酒,走到黑衣人身边,坐下。
见黑衣人爽快的将酒壶接了过去,毫不犹豫的仰首饮了几口,他不由得笑问道:“你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你不会杀死一个来历不明,又帮了你大忙的人;你更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嗯,真是好酒……你也来一口?”黑衣人见曹孟清并未接他递过去的酒壶,俊逸的脸上扯出一抹浅笑。
心中叹道:看来曹孟清终究是出生尊贵的皇子,怎么会与人这样饮酒呢?
想到此处,只觉手中一空,回过神来,只见那酒壶已落到曹孟清手里。
“呵……我生平头一回与人这样饮酒,真是痛快!”曹孟清伸手擦拭嘴边酒渍,随即问道:“你想让我怎么还你那两份人情呢?”
“第一件:让秦将军回朝,修建英公台追封因韩氏而死的忠臣。”
曹孟清听黑衣人这么说,越发相信他是秦将军的人,笑道:“修好英公台,我必定亲自登台祭奠那些为我朝捐躯的忠臣。至于秦将军……如果他愿意回朝,我愿将三军兵符亲手交于他掌管。那第二件呢?”
“我向你要一个人,就怕你舍不得。”
“谁?”曹孟清见黑衣人笑意颇深,心中已猜出了七分,却还是问了。
“韩-梦-柔。”黑衣人接过曹孟清手中的酒壶饮了一口,又递回给他。
“你与秦将军、梦柔是什么关系?”
“我在做秦将军的军师之前,是柔儿的师傅。”唐良将曹孟清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之情尽收眼底,淡笑道:“怎么?你舍不得?”
“我舍不舍得,与她留或不留毫无关系。她如果肯随你离开,就带她远离皇城,到韩氏和我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好的生活吧。”曹孟清说完,仰首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深知与韩氏大战是迟早的事,她是他唯一放不下的。
现在有人愿意带她离开,他求之不得。
近几日韩梦柔只觉身体困乏,对食物也没什么味口。
妙儿担心她身体抱恙,想请太医过来把脉,却被梦柔阻止了。
其实梦柔知道自己怀孕了。
第一个孩子未能有缘相见,为了让皇上放上官月出宫,她逼不得已借皇后送香片之机,将胎儿引至流产。
当时虽然无切肤之痛,可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当她看到那已成人形、血糊糊的胎儿时,她的心里像缺了什么,空荡荡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她再度怀孕,心中那块空荡荡的地方,似乎被填满了。
她竟然破天芒的动了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念头。
太阳晒得人暖暖的。
正值午后,困意越发浓了。
韩梦柔闭上眼,正想小睡,只觉得眼前有道阴影将阳光挡去了。
缓缓睁开眼睛,唐良那张眼带笑意的脸,就硬生生的撞进了她的视线。
她发誓,这个男人是她这辈子也不想再见的!
对方似乎对她的冷漠见惯不怪,一开口便是他历来对她说话的调调,慵懒、漫不经心中带着几分戏谑:“啧啧啧……我的柔儿,好久不见,你又瘦了,难道是太过想我了?”
韩梦柔毫不留情的拍开他预伸过来的手,起身退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此举让唐良颇为受伤,长长的叹了口气:“唉……这么久没见,我的柔儿,你竟然这般对我,好狠的心呐。”
“你怎么会在这里?”对于这个男子,梦柔习惯了全神戒备、冷言相对。
“我特意来带你离开呀。”唐良早对她的冷漠态度免役,半调子语气说明来意。
“皇宫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何况你要带走的是皇上的宠妃!”梦柔只觉得这个男人几个月未见,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那……柔儿要不要跟我赌一赌。如果……我能带你离开皇城,你就跟我一辈子,好不好呢?”
韩梦柔听唐良这么一说,心中已猜到世子遇害定是唐良暗中所为。思及至此,眼中满是怒意:“你什么时候跟曹孟清站在同一阵线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愿意对世子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从她口中听到‘残忍’二字,唐良忍不住笑出声来:“呵……我只不过将他变成庵人罢了,如果这也算残忍的话;那么从一生下来就被作为杀人机器,九岁就亲眼目睹母亲为了让我这个出生卑微的儿子好好活下去,将刀刺进自己的心脏,那这些又算什么呢?”
唐良的话让韩梦柔震惊得无言以对。
她仅能沉默无言的看着他那明艳如桃花般灼眼的笑容,硬生生的刺痛她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冷血的男人,内心那股伤痛与绝望。
“你曾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世子。”那是她用处子之身从他那里换来的承诺。
“我的柔儿,你是不是记错了呢?我当时只答应你,不取他性命。我可是让心腹亲自将他平平安安的送回韩府,这足以证明我没有背叛与你的承诺。”
“依你之能何不杀了秦将军自立为王,与韩氏联合抵搞曹军,光复韩氏霸业?!”
唐良听了韩梦柔这番话,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天下人都说韩贵妃比苏妲已还毒辣,可我看来柔儿你单纯得紧呢。你真的以为复国之后韩氏那帮老臣会放过你?就算那帮老骨头惧于韩逸明放你一条生路,上官月呢?她会乖乖让你回到韩逸明身边?会让你跟她分享同一个男人?”
“上官月曾在我面前立誓,复国之后会亲手让出凤印……”韩梦柔搬出上官月当日对她立过的誓言。她此刻分不清楚是在说服唐良,还是在说服自己。
“母仪天下、凤袍加身又有何难?只要柔儿你想要,这天下我唾手可得。”唐良见她不自觉的往后退,身后是石阶,担心她会摔下去,一个剑步上前想将她拉过来。
梦柔以为他又要戏弄自己,急忙退开身子。
腰际传来他大掌的温度,让她嫌恶的用力试图想挣开他。
挣扎中让唐良无意间见到她胸口的那块玉佩,颇为震惊。
据说黑土国历代君王都将希世珍宝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这块宝玉就是开启宝库的钥匙。真没想到曹孟清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柔儿!看来曹孟清对她用情,远远比天下人传的还要深。
唐良将她带到安全的位置,才敢松开手,轻声劝道:“就算我不配成为与你相伴终身的男人,曹孟清对你如何,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难道你脑中除了替韩逸明复国,就把他对你的情意抛诸脑后吗?”
“他?哼,他只不过是与我逢场作红罢了。”
“柔儿啊,枉你冰雪聪明,你可曾细细想过。曹孟清如果真的是在逢场作戏,会任由你设计逼反秦将军、架祸刘臣相?会让杀死肖皇后的妙儿平安无事的继续服侍你?这任意一条都能定你死罪!更别说你亲手害死肚中皇子……他是可以让你彻底脱离韩氏、给你幸福的人。柔儿,你为何不就此罢手呢?”在唐良看来,天下间没有任何事情比她能幸福终老更重要。
“凤袍我只会穿一件,后冠我也只会戴一顶。我要的是世子复国,登上九龙宝座!”
“可是,这样做会让你断送性命!”
“我的生死全由世子决定,你即然背叛韩氏,就与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也无权再干预我的事情,后会无期!”韩梦柔语气决绝。
语毕,抚袖而去。
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唐良转身对假山石后面走出来的曹孟清调侃道:“枉费你把镇国之宝送给她,也换不到她的真情,你真是亏大罗!”
“指不定她还以为那是假的呢。”曹孟清笑得苦涩。
“唉……看来人我是带不走啦,不过……做为补偿,美酒我得带走一壶。”唐良走过去笑揽着曹孟清的肩膀。
“呐,酒我早就给你带来了。”曹孟清一副早就料到事情会这样的表情,提着酒壶在他面前晃了晃。
唐良见到玉酒壶,轻皱了下眉头:“这么好的酒,这小壶怎么过瘾?”
“那我就陪你喝够了再亲自送你出宫,你意下如何?”笑容在曹孟清俊朗的脸上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