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课是我最喜爱的,做什么呢?闲来没事就到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去买工具,无论是枪、炮、飞机、楼台殿阁都画在椴木板上,你回家后可以按图用手工锯把它锯下来然后进行组装,再用小锉把它打磨平整,再用砂纸把毛刺打掉,就是一件成品了。喜爱归喜爱,我没有一次成功过,我所打造的工艺品最多获丙级,要不就是不合格,我做的车轱辘不转,飞机飞不起来(飞机类似风筝,也有螺旋桨,用牛皮筋做动力,往空中一抛,借助风力能飞出好远)。
还有一件讨厌的事,我家住在新市场小五马路,小五马路又称窑子街,都是日本妓女卖身的地方。白天无所谓,每到晚间家家门前红灯高挂。日本灯笼和中国灯笼有所区别,中国灯笼又圆又扁,好像倭瓜;日本灯笼是长形的,红灯笼上面还有日本字。众多的日本妓女身穿着和服,梳着大盘头,那脸上敷着厚厚的官粉,跟假脸似的。她们成群聚伙在门前拉客。我要说明的是她们接待的客人只准是日本人,不准是中国人,但也有个别的,必须是有钱有势,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
我家住的就是日本妓院的后楼,背靠着背。入夜之后日本妓女唱的歌声、日本男人唱的戏声、丝弦声听得清清楚楚。冬天门窗紧闭就听不清了,每到夏季门窗都开着,不仅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里边的人。日本妓院为了防止别人偷看,在每座窗户的外面都钉了一圈木栅栏,尽管如此木栅栏也有缝,你要成心看也能看见里边的活动。
当时我家院里住着六家,挨着我家是一家姓金的,男主人叫金庆兰,是评书大师,我管他叫师爷,他的长子叫金玉鳞,是演魔术的,他的二儿子叫小玲子,不好好念书整天逃学,他比我们大得多,成了小孩儿中的孩子王,我们干什么都得听他指挥。有一次小玲子领着我们手扒着栅栏偷看日本窑子,我也参加了,我从缝隙里往里看,发现有一圈日本人,男的也有女的也有,都坐在榻榻米上,中间放着红油漆的方桌,上头摆着吃的喝的,日本妓女在那儿跪着又弹又唱,那些男的用筷子敲着碗边又敲又唱,我们几个小孩儿看了又好奇又好笑,不免笑出声来,结果被屋里的日本人发现了,一个日本男人霍然站起,说了一句:“八格!”顺手从墙上抽出一把战刀奔窗户扑来,在那一刻,我的魂都被吓飞了,掉头就跑,不敢回家,跑进半里地以外的暴利市场。暴利市场白天人流涌动晚上冷冷清清,就剩下一张张木头床子和装东西的空柜,我一头钻进空柜里,头朝里屁股朝外哆嗦成了一团儿,当时那个紧张那个后悔劲儿就甭提了。我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了半天啥也没听见。其实日本人是吓唬我们,根本没追,真是有惊无险啊,我再也不敢去偷看了。事后,爸爸对我说:“你不准和小玲子在一起玩儿,他不是个好东西,跟着他非学坏了不可。”打那儿之后我对小玲子敬而远之不敢在一起玩耍了。
当时有两个人给我的印象最深刻,一个叫杨朝仁,一个叫姜小胡。
杨朝仁是日本宪兵队的宪补。何谓宪补?纯正的日本人叫宪兵,铁杆汉奸是宪补,那权力大得很,他仗着日本人的势力胡作非为,成了新市场的一霸,就连小衙门的警察见着他也矮半截。此人长得大块头,面目凶恶,两只不大的眼睛放着贼光,经常穿着日本军服挎着战刀和王八盒子。他经常到我妈说书的富海茶社来,他可不是为了听书,原来他跟梁富的女儿小芝(我管她叫芝姐)有一腿,杨朝仁有家室还在外面胡扯,小芝无非是他的玩弄品,小芝的爸爸也就是茶馆的掌柜的梁富,瞪着眼睛不敢管,但也借着杨朝仁的势力,保护了他茶社的安全。很多地痞流氓不敢上门捣乱,我那时学业很忙,很少到茶社去,但放假的时候也到茶社去玩玩儿。
有一次我进了梁富的家门,他家跟茶社是连着的,只有一门之隔。我忘了我去找什么东西,也没敲门就进屋了,正好看见杨朝仁搂着芝姐亲嘴。我长到十来岁,从来没见过真人亲嘴的事,当时一看把我吓了一跳,杨朝仁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我认识他,顿时吓得我目瞪口呆,赶紧退了出去。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定了定神,回忆刚才那一幕,觉得非常好笑和新奇,心说怎么芝姐和姓杨的还亲嘴儿呢?他俩是啥关系啊?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妈妈她们在背后经常叨念这样的事情,说杨朝仁不是东西,勾引芝姐,哦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