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仕江
他最初并不知道种草不如种青稞的道理所在。
那是一个名叫阿里的地方。传说,那是世界屋脊的屋脊。
一个20世纪80年代进藏的中专生。他刚去的时候正值春满人间的四月,残冬的尾巴就像一道无休止的漠风扫荡了一切生机。接待他的局长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感动得语无伦次,颤抖的手握住他的手,一口一声地说自己老了,老了。那个局长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比其他地方上70岁的人还见衰老,然而他的真实年龄却不到50岁。每看一眼局长那张脸,他就不寒而栗:难道50岁之前,我在这里也会这样衰老吗?
最初的几天,他几乎觉得他会疯狂,不分白天黑夜地对着空寂的雪山发怔。仿佛生命正在被狂暴的寂寞飞速地卷走,仿佛它每天都在自己的心灵刻下一道没有印记的年轮。
一个人的时候,他脑子里成天就转念着一个念头:明天醒来就老了!
他顶着星辰,一个人冲到山崖边,握紧拳头——他似乎什么也握不住——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节奏如花腔般颤动,像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死一般寂静沉睡的荒原,向浩瀚夜空飘去,在凝固的、无边无际的、冰冻了的雪浪上飞奔、回荡,渐渐变得越来越尖细而微弱,很快又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只有强劲的岁月在他声音的后面飞逝的呼啸。
一个星期以后,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顾一切地跑到附近的公路上,拦了一辆车,跑了。
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停在狮泉河边。
那些青青的草儿告诉他:不必怀疑世界,春光依然灿烂,生命从没远逝!
他一下子平静地坐了下来,立刻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不可思议。既而是恐惧,他惧怕将为这次冲动付出沉重的代价,处分、记大过,更严厉的是开除。不过,很快,他又想,即便如此,也绝不后悔。
这何尝又不是一场壮举呢。
几天后,他回到了阿里。
局长语重心长地问:“去哪里啦?”
“狮泉河。”
“有啥子急事?”
“啥事也没有。”
“那又为啥呢?”
“就是想证实世界是否还活着。”
“活的,死的?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世界还是活着的。”
“活着,究竟是个咋样子嘛?”
“挺好,青青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株草,“嗯,好歹总算见到了绿色。”
局长说完,什么话也不说了,转过身,拿出一瓶酒来,倒满一碗,恭敬地递到他面前:“我们的中专生人才,阿里对不起你了。”结果他冷冷地摆摆头:“局长,我最大的毛病就是还没学会喝酒,也没学会抽烟,更没有女朋友,否则,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窝囊了。”
局长轻轻地叹息道:“哎,咱们阿里是寂寞了点,不过我也不会喝酒,但我会抽烟,一天两包也不够,来来来,点燃一支,燃烧孤独!”
烟雾弥漫中,他们相对笑了,很苦涩。
六月,阿里草长莺飞的时候,他把房间收拾得一干二净,还学着当地的藏族人在桌子上铺了一张好看的卡垫,上面摆放了一个盆景,里面只有一棵草。每天随着气候变化,搬进搬出的,像呵护一个婴儿。
局长看着这一切,蹲在墙角,燃起一支烟,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那样的表情使他本来已显苍老的脸上又增加了几道盘根错节的年轮。
终于有一天,局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没有别的可说,局长只是胸有成竹地对他说了一句:“你知道吗,在阿里,种草不如种青稞。”
他不问为什么,只是狠狠地点头。
说干就干,他掏出了盆景里的冻土,垫上羊粪,他要种几株青稞试试。他的行动真是可以令万物感动。他种的青稞像他的心情一样,一天比一天长势喜人,他每天都看着青稞的变化打发寂寞时光。那阵子,局长还特意跑来告诉他:青稞虽不结实,但是有整齐的穗,也比草高,只要有风吹过,它在阳光下婀娜摇曳的样子,实在是比草好看多了。
不久,局长就退休了。
后来,他也当了局长。
他同样喜欢用老局长那句朴实无华的话,告诉新来的大学生:在阿里,种草不如种青稞。他期望他们都能像老局长那样,在一个看似不顺心的地方,安心,并且长久地待下来。
因为,摇曳的青稞,总有成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