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眼睛的花朵
嘉庆喜欢冬日里,弥散在房间玻璃上的火锅热气。冷的时候,期待有人提醒她,好好保暖,好好地过。以为这样充满平静安暖的芬芳,就是幸福的影像。可这座极小的城里,终究还是吹起了热的风,一直热到午夜。城市小自有小的好处,每日无需花大把的时间在路上。闲散地走,便可从一端抵达另一端。这究竟是怎样的距离?我们这里的人在寻找某个地方、向陌生的行人问路时,对方常以树与树之间的尺寸来衡量,走过多少棵树的距离,便到了。大抵如此。这里的树,相互挨着却又截然不同。闭上眼睛呼吸,有矢车菊的味道——她最喜爱的花。这味道,从她停留在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便捕捉到了——城的味道——她的味道。
晚饭后,我们手挽手出门,走一段路。这是我与她相处的时间里,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她穿着我母亲穿旧了的刺绣锦缎拖鞋,有些金丝线已经脱落,但仍不掩艳丽。母亲原本是要丢弃的,她从母亲那里索了来,不正式外出的时候,便一直穿着。我着布衣,柔软、肥大的。她常常想念顾北并说起自由,我以为她早已拥有——用稳定、拒绝、逃离和所谓的背叛换来的最大的虚妄与磨难。但这并不是她的错。以血作酒,还要开怀畅饮,要怎样做,才能不着痕迹。何等的哀伤。
这里四季都是暖的,即使在冬日。我说。
她便笑。笑出了声。声线喑哑。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她的声音便会好起来。我时常这样想。
顾北与我同生,只比我大几分钟,却比我美好得多,发至腰间,像我一样消瘦,但更健康。自律,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甚至不愿意面对任何人,除了我。父亲从不打她,想来是她比我要温顺很多。她说,我爱她。
顾北为什么从不来看你?我问。
她来,只是那些时候,你都不在。她说。
那次血流成河的匍匐,是嘉庆的父亲最后一次毒打她。那之后,她便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似乎也没人关心这些。除了我与顾北。
她跌跌撞撞来到我家门口,奋力敲敲门,便跌坐在地上。母亲打开门的时候,起初并没有看到门外有什么人在,以为只是顽皮孩童的恶作剧。低声咒骂正欲关门,裤脚却被一只手坚定地揪住。
忽然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人儿,母亲先是吓得大叫一声,待意识到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之后,母亲迅速抱起人事不省的嘉庆,轻轻地放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身上还刺有玻璃碎片的皮肤不接触任何物体,以免伤口变得更加深刻。我远远地躲在门口,看沙发上、地上,渐渐变成耀眼的红色,看那个如同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瘦小女子和她那一头纠缠着打着结的、参差不齐的暗红色短发。一时间,竟是喘不过气,大口大口地呼吸并流泪。此后很多年,当我感到痛苦难当的时候,都会有这种类似哮喘的反应。但我知道那毕竟不是哮喘,只是嘉庆留给我的气息和记忆——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寂寞和对死亡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