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他问。
看玻璃流泪。她答。
方染谷,嘉庆曾给我细细描述过这个人。当时带走嘉庆时三十出头,个子一般,相貌平平,衣着也不出众。人很安静,却有惊人的爆发力,独自经营十几家企业之外仍有足够的时间陪在嘉庆身边。那次去南方的小城是去打理他刚接手的一家棉纺工厂的琐事。从他的住处到工厂,我家是必经之路。他时常看见嘉庆独自坐在门口,低着头,盯着脚上穿着的、我母亲的那双绣花旧拖鞋出神。间或抬起头无意间望向他,眼神涣散而空洞。
他很喜欢早年外国女子的一种装束,就是在头部一侧留几缕发丝,其他的用珠链或发簪蓬松地固定于脑后。像那个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Rose,慵懒而迷人。她的情人看见,只一眼,便惊为天人。他说他看见当时的我便是那个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说带我走也只是试探性的询问,谁知我想都不想便提了小皮箱住进了他的家。我后来才知道,他带走我,只是为了让我跟他恋爱。嘉庆写。
于是便恋爱。这是她人生中惟一一段不愠不火的恋情,一切对她来说都十分安静。白天,方染谷去上班,她便穿着从我家带走的、我母亲的绣花旧拖鞋——她一直穿着,裸着上半身,站在阳台上晒太阳。一双脚纠结地绞着,一只缠着另一只,一只踩着另一只。偶尔撕扯地叫喊,喉咙疼痛,然后剧烈咳嗽又呕吐,吐出一脸泪来。黄昏时,他给她请来的保姆便会来到家里,为他们做好晚餐——无论多忙,他每天都会回到家里陪嘉庆吃晚餐,他说这样才叫家。保姆原本是全天都在方家帮工的,因嘉庆不喜被叨扰,才打发她离开,只晚餐时间来,工钱还是一分不减地给。于是,保姆见到嘉庆就喜悦,经常塞给她一些从家乡带来的坚果之类的小食品。嘉庆便笑,笑得很善良。
只是夜晚。只是夜晚。她从不明白为何很多个夜晚都那样令人惊慌。在他们激烈的性爱之后,他从她的身上翻下来,背转身去,大声地哭泣,坚实的肉身融在床铺之间,剧烈地颤抖着,无法停下来。起初,嘉庆顿感凉薄,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自下而上,瞬间便结了冰。她冲进厕所,大口呕吐,回应着他的眼泪。这个恬淡的男子,平日里看来踏实而安静,自信如同一股力量,从他并不多言语的脸孔发散出来,形成迷人的光。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在与嘉庆一次又一次的性爱后,放声哭泣。有时候,她有一瞬间的冲动,想用身体包围住他,让他留在自己的怀中,汲取一些温暖与爱。但也仅是一瞬间罢了。她什么都没做——她哪里还有温暖与爱给别人。后来,方染谷的哭泣给她带来的惊吓,慢慢地平复下来,逐渐融为他们性爱的一部分。面对他的寂寞与眼泪,嘉庆便走到阳台上,点一支烟,默默地听他剧痛的抽泣。嘉庆从来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对于自己的事情,方染谷从不提及。他不说,她便不问。嘉庆对他的了解,只是她讲给我听的那么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生日是哪天,也未曾见到过他的父母。嘉庆也不大说她自己,她对自己没兴趣。他们便这样生活着,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