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边明月枕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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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雨如晦(2)

2.不速之客

她哆嗦着打了求救电话,目光重新落回那人的身上。取下他那深黑的墨镜,借着远处朦胧的灯光,她模糊地看见那是一张清秀俊朗的脸,有几分苍远的气质,又有几分熟悉的亲近感。

接下来的日子,桑柠渐渐觉察到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每天当她上下班坐上公交车,总有一个身穿格子衬衣,留着平头的青年男人尾随着她。由于他总是戴着墨镜,她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只依稀地辨认出那是一张方正的、微黑的脸。

这天下起了大雨,到了傍晚,宽阔的马路上积了一层水。由于前方路面塌陷引发了大面积的塞车,桑柠乘坐的公交车也被堵在路上,一个小时无法动弹。

“该死的鬼天气。”桑柠有些不耐烦。已经六点半了,天色渐黑,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她抬头看了眼前面的反光镜--小青年正躺在椅背上安静地闭目养神呢,丝毫没有焦虑的神色。

“他的耐心还真好。”她心里恨恨地想,但突然一转念头,“这不正是摆脱他的大好时机吗?”只见前面的车门敞开着,何不趁机溜之大吉!于是她蹑手蹑脚地从座位上起身,飞快地蹿下车门,不顾司机的叫喊便一路小跑离开。

好一会儿,她确定没有人跟上来时,才停了下来。头发衣服都被路旁树枝滴下的雨水弄得湿漉漉的,她甩了甩雨珠,抬头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一个黑黑的影子投射到她脚下,她的心顿时一紧,回头一看,那个梦魇一样的家伙到底还是追上来了。四周漆黑一片,方圆百米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更要命的是他不再保持在二十多米距离之外,而是就跟在她身后三五米远的地方。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向着远处模糊的光亮处走去。见她加快了速度,那人也追赶了上来。

前面十米便是一个拐角处,拐过去再走四五十米便是大马路了。无论他是劫财劫色,那里都是最适合不过的地方。对她而言,也是反击的最后机会。

小青年刚刚走过拐角处,一块巨大的砖头迅速而果断地向他的脑袋砸过来。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身体便一软,整个人便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那块砖头的威力不可小视,他急忙伸出双手捂住流血的额头,痛苦地喊叫着。桑柠从黑暗中走出来,拍了拍手,大功告成,“见识到本姑娘的厉害了吧?这就是不安好心的下场!”

那人慌忙叫住她:“喂喂,你别走……”

桑柠回头,“不走?难不成我该在这里等你伤好了再打劫吗?”

“别自以为是了,我的小姑奶奶……”那人痛苦地抱着头,单腿跪在地上,“我对你的钱和身材都不感兴趣,我的品位还是挺高的……”

桑柠听他话说得奇怪,不禁有些心虚,再低头看地上,已经流了一大摊血,忙说:“你别想骗我,我不会相信你的话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对付过一群小混混呢……”

那人对她的英雄往事毫无兴趣,而是咬着牙,艰难地说:“求你别啰唆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我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话音刚落头便一歪,晕了过去。

桑柠这下才真的慌了神。她赶紧冲到他身边扶起他,摇晃着,“喂,你怎么样了?”她哆嗦着打了求救电话,目光重新落回那人的身上。取下他那深黑的墨镜,借着远处朦胧的灯光,她模糊地看见那是一张清秀俊朗的脸,有几分苍远的气质,又有几分熟悉的亲近感。

桑柠在医院焦虑地等待着,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伤口怎么会让那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好几趟。正纳闷着,两个行色匆匆的大个子男人赶了过来,桑柠一眼便认出了前面那个大胡子是那天她在公司里见过的那个和亦轩聊天的人。他长得虎背熊腰的,一副楚汉争霸时樊哙的模样,让人一看便有些心虚。而跟随着他的那个,虽然书生气更重一些,但那一脸冷漠的表情,也足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他们径直向桑柠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焦虑却恭敬地问:“怎么样了?”

这事非同小可,原来那人是他们的朋友!自己打谁不好,偏偏打了法国商人的朋友!桑柠语无伦次地回答:“我……我不太清楚……医生也不告诉我任何情况……”

她正担心着他们接着问他为什么会受伤,他们却一转身,直接向手术室的门口走去,正巧拦住出来的医生,“他还好吧?”

医生点点头,“还好。我们已经通知派出所的同志,他们马上会过来调查。”

桑柠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现在,你们可以进去看他了。”医生说。那两个男人便向他道谢,匆忙走进了病房中。桑柠呆呆地坐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几分钟后,那个冷漠的男人走了出来,“小姐,韩先生想见你。”

被称为韩先生的年轻人坐在病床上,额头上缠满了密密的纱布,雪白的纱布还隐约渗透着鲜血的痕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是一脸微笑。两个随从恭敬地站在病床边,等桑柠进来了,他们便齐声告辞。

桑柠有些尴尬,又有些愧疚。她慢慢地挪步到了床边,年轻人微微一笑,友好地示意她坐下。他似乎不再痛苦了,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悠闲神情,转头审视着桑柠。

“终于可以从烦人的工作中逃出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桑柠一听他讥讽的口气,便有些恼火,“喂,打伤你是我不对,可是这不能全都怪我。谁让你成天没事跟在我后面的?说来还算你运气好,我原来是打算用雨伞戳的!”

年轻人大笑,“那你还要感谢自己手下留情!要是我死了,你该如何向即将到来的警察交代?”

桑柠嘀咕道:“来了又怎样?我可是学法律的,这顶多算是意外事件。大不了,你的医疗费由我出好了……”

年轻人见她心虚又嘴硬,便笑道:“放心吧,无论是派出所还是医疗费都不会找你麻烦的,我已经让阿昌搞定了。”

桑柠却一扬眉,“你为什么要成天跟着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年轻人又开始哈哈大笑,“你的父亲是桑健雄吧?”

“难道你是我爸爸派来的?”

“你是桑健雄的女儿就对了。”年轻人含着笑,眯着眼睛注视着桑柠,“难道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还记不记得你在法国的孤儿院做义工的时候,是如何把蓝色的油漆刷到一个人银色的西服上,害得他只好穿着衬衣在大冬天里演讲了半个小时的?”

桑柠捂着嘴大叫:“你就是那个撞翻我一盆油漆的冒失鬼吗?”

“喂,请注意你的措辞!我好端端地走在大路上,是你跑过来撞到我的好不好?”年轻人先是大叫,接着又若有所失地叹气道,“本来怕被你认出来,所以戴着墨镜。不过看样子我是杞人忧天,你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桑柠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谁叫你行径这么怪异,要不然也不用白受这苦了。”

年轻人见她一脸愧疚,收敛起之前的放肆,“你一个人住吗?”

桑柠语气中带着不满,“你似乎对我做过了全方位的调查。看样子,我们在北京重逢,不是偶遇了?”

“你别误会。”年轻人忙解释道,“我只是在长河集团见到你感到非常好奇,顺便向他们打听了一下。你的家人和朋友都还好吗?”

“喂。”桑柠不满意地看着他,“我们现在还没有熟到聊这么多的地步吧?不过,我的家人和朋友都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搬出来住?”

“我搬出来是想独立生活。”

“那我就放心了。”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接着,目光又落到她的脸上,“两年不见,你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桑柠多少有些诧异他老友般熟悉的口吻,但又不便驳他的情面,于是便抿嘴笑。接着才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我们几乎算不上认识!”

“名字真的那么重要吗?”年轻人又笑,“或许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难道因为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就‘几乎’算不认识?我叫韩书淇,你记住了。”

许银涛和叶敏希的婚礼如期举行,酒店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车,极尽奢华。公司几乎所有员工都前去捧场了,除了桑柠。

桑柠走在大街上,不停地打兰蕙的电话。电话那头却不厌其烦地传来关机提示。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她身边停下了。韩书淇从中探出头来,满面春风地向她招呼,“一个人逛街呢?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热闹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桑柠犹疑片刻,跳上了车,她实在无处可去了。

上车后,书淇开始放起爵士乐来。桑柠有些好奇,“你喜欢爵士乐吗?”

书淇转头看她,幽幽地问:“难道你不喜欢?”

桑柠笑,“我喜欢古典音乐。我有两个朋友倒是比较偏爱爵士乐。”

书淇笑,“看来,事物是发展变化的,不是吗?”

桑柠听得迷迷糊糊,“人的喜好总是会变化的,但也总有些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东西。”

书淇说了句“有道理”,便把爵士乐停了,改放起古典音乐来。

走着走着,汽车停下了。桑柠因为听音乐出神,这会儿方才抬头张望。这是哪里?正想着,书淇已经为她打开了车门,笑吟吟地说:“下来吧!快到时间了!”

桑柠纳闷地下车,一抬头见是家气派的酒店,更加疑惑了。

她跟着他走到酒店门口,赫然看见许银涛和叶敏希那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脸。身旁书淇却毫不识趣地说:“今天是你们长河集团许先生的婚礼啊,过段时间我会和他们合作,今天也来凑个热闹。你看新娘子多漂亮啊,新郎官也很风流倜傥嘛……看样子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总算没有错过行礼,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做我的女伴呢?”

桑柠的脸色变成灰白,冷冷地说:“我很抱歉,你没有这个荣幸!”

书淇一把抓住她,“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是你和叶敏希有什么过节,还是……还是许银涛他……”他突然想起下属曾经提到的许银涛的风流韵事。

见他一脸无辜,桑柠也觉得不该对他发火,便缓和了语气,“都没有。只是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告辞了。”

“那你等等我,我打个招呼就送你回去!你就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他大步地走进门去。桑柠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可奈何。这个时而镇定,时而喧闹的男人,或者说是男孩,怎么像是天外来客在自己的生命里降落?

她正模糊地想着,大厅里面的亦轩发现了她。

“怎么在这里站着?”亦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笑问。

桑柠抬头看是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亦轩试探地问:“是刚来呢,还是要走了?还没有吃过东西吧?你们办公室的几位朋友都在,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桑柠连忙摇头说不,“我是……”她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到来,“陪朋友过来的,马上就走了。”

亦轩也不深究,只点点头,“那你先到这边坐下,这人来人往,小心撞到了你。”说罢,便要给桑柠带路。桑柠有心拒绝他的关切,可目光一碰触他那双清明的眼睛便说不出只言片语,她闪躲开他的目光,只得跟在他身后。

可是,瑷蓁呢?不想倒罢,刚一想到,瑷蓁便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看见他们,她正要离开,亦轩却看见了她,笑着说:“桑柠来了,我带她过来这边休息。”

瑷蓁点点头,看了桑柠一眼,又转头对着亦轩说:“刚刚董事长在找你,说是那个法国的韩先生也来了,还送上了一份大礼,让你接待。”

亦轩点了点头。瑷蓁又转头对桑柠说:“待会儿一起喝杯东西吧。”

桑柠正不知如何回答,手机铃声响起。接听后,她看起来很担忧。

“什么事?”亦轩看她表情古怪,问道。

“兰蕙在一个酒吧喝醉了,电话是那里的服务生打的,我得去看看她。”桑柠赶紧借故离开。

到了晚上,一天的忙碌结束后,亦轩感到有些疲惫。而这一天,瑷蓁始终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一切,许静如也特别倚重她。亦轩不禁十分困惑,兰蕙尽管不是瑷蓁的同学,但她们也有过交情,难道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吗?

瑷蓁的心到底是怎样的?

夜幕降临,瑷蓁洗了澡,便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她取出刚刚收到的快件,一页页地翻着。里面的设计图原本是她依据残缺的记忆勾勒下来的,根本不能使用,但如今经过了修改和更新,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她看着它们,虽然图纸是新的,但是整个框架却再熟悉不过了。她不禁暗自叹服导师介绍的这位帮她恢复设计图的史密斯先生,他和帷源一定有着一样智慧的大脑。

对着电脑工作了一个小时,屏幕渐渐显得模糊。她揉揉太阳穴,帷源的影像竟然在眼前晃动。晃着晃着,那影像竟然又变成亦轩的。

应该给亦轩打个电话。她想。但是拨号拨到一半,那天亦轩和桑柠有说有笑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的手不知不觉又停住了。

应当减少和亦轩的接触。因为许静如,因为桑柠,也因为自己。

可是,桑柠和兰蕙现在怎么样了?

正想到这里,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亦轩?”瑷蓁有些意外。

“是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家里。有事?”

“是的。”

“今天累了一天还不够?”瑷蓁笑,“你真是个永动机。”

亦轩说:“突然有点灵感,但不太确定,想和你讨论讨论。明天我要出去开会,所以今晚给你打电话。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改天再说也不迟。”

瑷蓁想也没想便说:“待会儿我去找你。”

挂完电话,瑷蓁的视线回到电脑显示屏上,房间里一片静默。

和亦轩在咖啡馆见面后,服务生走过来,瑷蓁点了杯咖啡,却被亦轩制止了。

“晚上别喝咖啡。”他说,“喝杯牛奶吧。”

瑷蓁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转头,却瞥见亦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瑷蓁疑惑地问。

亦轩仍旧注视着她,道:“婚宴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了银涛的手机。”

“嗯?”瑷蓁的脸色看起来仍旧无波无澜。

“兰蕙醉酒,服务生首先打了银涛的电话,是你接听的,并告诉了对方拨打桑柠的电话,对不对?”

瑷蓁淡淡一笑,没有否认。

“你明明关心着那些人,为什么偏偏要让她们只感觉到你的疏远和冷漠呢?”

瑷蓁从服务生手中接过牛奶,微微一笑,“亦轩,谢谢你这么细心,但是你看到的这个我便是真正的我,你不能指望拨开云雾会见到一束阳光。那个更好的我,只是你的幻觉。”

亦轩摇摇头,“瑷蓁,你有你的坚持,而我也有我的原则。无论你怎么解释,你这段时间的回避必定是有原因的。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我并没有向往过拨开云雾后的那一个更好的你,而只是希望了解所有的你。”

“了解并不总是一件好事。”

“但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

见瑷蓁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拍了拍手道:“你昨天不是说设计方案的初稿今天会出炉吗?正好一起看看吧!现在的我们,至少在工作上仍旧是完美搭档。”

随即两人便讨论起方案来。瑷蓁的提议得到了亦轩的全面赞同,同时亦轩提出了几个建议,使那些脱节的地方也衔接起来。

设计方案上的进步顷刻间让原本平静的瑷蓁变得活跃起来,就像一阵风吹过静湖惹起的涟漪。罢了,瑷蓁一边收拾文件,一边说:“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太感谢你了,给了我建议也给了我信心。”

亦轩说:“这话该我说才是。你仿佛就是为这份设计图而生的!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长河集团是你的公司呢!虽然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但一看也知道你简直是呕心沥血!”

瑷蓁笑着摇头,眉宇间因喜悦而飞过一丝得意的神色,“这没什么,要做就要做出最伟大的作品来!”

亦轩看着她。她的几缕发丝落下来,半掩住笑脸。她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真,带着几分孩子气,这只有在她做成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出现。亦轩突然明白什么叫做笑容可掬了。

何况这是凌瑷蓁,是一个经历过许多变故的凌瑷蓁。

“瑷蓁。”他很诚恳地说,“放手去做吧,我相信你。无论是工作时的那个你,还是云雾后的那个你,我都相信你。”

长河集团发展得生机勃勃,宁平项目又运转得有声有色。许静如看到亦轩基本上站住了脚,银涛也认真地襄助,且敏希也来到了公司任职,开始考虑将公司完整地移交给亦轩。

这天亦轩正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合同,白雅拿着文件走进来,放在亦轩的案头上。亦轩道了谢,白雅却是欲言又止,不肯离去。

“有事吗?”

“是的,林先生。我是打算向你请辞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白雅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长河集团工作,从没有半点跳槽的意向。

“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其他公司来挖我们的墙脚吗?”亦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白小姐,要是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开诚布公地谈,公司和我,现在都很需要你。”

白雅抿着嘴,一脸笑容,“公司给我的薪水已经很高了,但我必须去KN做事,请你谅解。”

KN?那家总部在加拿大的外企吗?亦轩疑惑地问:“他们给了你什么样的条件?你告诉我们,我们照样给你。”

白雅抿嘴笑,“他们给的条件你们支付不起,他们给了我一个家--我要去加拿大结婚了!”

亦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看我多傻!都忘记了你有一个青梅竹马在加拿大创业的男友!恭喜你!到了加拿大要告诉我地址,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精致的贺礼的!”

白雅欠身道谢:“林先生,其实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你对于我而言,早就是一个朋友了。”

亦轩笑:“谁说不是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亦轩探头问:“怎么回事?”

白雅道:“好像是销售部的桑柠做上个月的财务报表惹出了乱子,让公司损失了一笔钱。”

亦轩蹙眉道:“桑柠?”

“是的,就是上次帮忙接待法国商人的桑柠。”白雅走近亦轩几步,“她好像正是上次我们去东川酒店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亦轩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到销售部问询了一番,他总算了解了大概的情况。桑柠坚持认定自己的账目没有问题,且有电脑上的存档为凭。而直接主管她的小文却坚持认定出了错,并有她交上来的报表作为证据。

“你定是交上来后发现错误,便立刻改掉了。”亦轩进门时,小文正指责桑柠,如是说。

“你们的经理呢?”亦轩询问道。

“经理挨了董事长的骂,正生气呢!”有人回答说。瑷蓁升职后,这个经理便顶了她的位。走马上任不久,部门的营业额比瑷蓁在时下滑了,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亦轩粗略看了看那份报表。这样的错误在公司里是很严重的,他不禁为桑柠感到担忧。

“林经理,”桑柠走到亦轩的面前,脸因气愤而变得红彤彤的,“我想见瑷蓁。”

如果说之前瑷蓁让小文用枯燥的工作来刁难她能刺激她应战的决心,如今这种带侮蔑性质的伎俩如果再是瑷蓁的杰作,那就已经超出了她可容忍的范围,她非要和瑷蓁谈一谈了。

“瑷蓁今天出去了。”亦轩沉声道,“为免事情闹大,你还是先向你们部门的经理解释,等瑷蓁回来,再看看是怎么回事。”亦轩虽有意帮助桑柠,但他也不便介入太多。

桑柠的眸子里闪着倔犟而愤懑的光,却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话。

亦轩走时,她突然叫住了他,“你相信我吗?”

亦轩回头向着她一笑,“我当然相信你。”

第二天,白雅正式递交了辞呈。这天,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上衣,带着亦轩从未见过的幸福微笑。亦轩笑着看她,觉得原本相貌平凡的她此刻看起来格外动人。

“怎么办呢?下个星期开始我就要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办公室了,该有多孤单。”亦轩说。

白雅莞尔一笑,“接替我工作的人很快就会上任,林先生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你不是一直说我总是严格得像小学老师?现在你长大了,也自由了。”接着她又说:“董事长上午找过我。”

亦轩一脸惑色,“为你辞职的事情?”

“是的,顺便和我讨论了接替人选的事。”

亦轩微微点点头,心里打了几个问号,“商议的结果是什么?”

白雅一脸平静,“昨天销售部的事凌小姐处理后,坚持认定是桑柠出了错,认为她不适合待在销售部,同时又认可她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便向董事长推荐了桑柠。董事长询问我的意见,我也表示了赞同。”

“桑柠?”亦轩手中的水杯猛地晃了一下。连他都能猜出财务报表风波必定源自办公室内的斗争,只需细查便能水落石出,瑷蓁却坚持认定是桑柠的责任,她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无论我赞同不赞同,董事长都已经决定采纳凌小姐的建议了。董事长是个走一步筹谋十步的人,看人也向来很准。”

亦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说完话,白雅便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的手停在门把上,突然转过身来说:“林先生,平日里你是我的上司我是你的下属,工作关系使我很多话不方便说,但现在我就要走了,或许我可以像朋友一样和你说说一些心底的话了。林先生,以后你会挑起公司的大梁,很多事情需要你定夺,你可能会累,但一定要保持清醒,切不可感情用事。你的工作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

言罢,她将一份发黄的合同递到亦轩面前。

亦轩瞥见合同上乙方的签名,身体微微一颤,幽深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这是对我的忠告吗?”

白雅微笑摇头,“是祝福。”

桑柠始终没有如愿见到瑷蓁,却也就这么成了亦轩的助理。瑷蓁的处理让她难以接受,而成为亦轩的助理,却是她意外的惊喜。

更令她欣慰的是,小文的损招打倒了她,却并没有如愿以偿得到办公室负责人的位置,很快,那个职位便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顶替了。

正式上班这天,桑柠正翻看白雅留下的资料,有人在耳边说话了,“这些东西比较复杂,一时熟悉不了也很正常,慢慢来。”

是亦轩。他递给她一把钥匙,“我要去开会,你帮我整理一下旧合同,我想调去年和菲律宾商人的一份合同看看。”

整理合同是个看起来很小,实则巨大的工程,不一会儿桑柠便头昏眼花。签约订约的事情之前她接触得不多,光要把它们分门别类就绝非易事。

“你一定要有耐心,认真地做好。”桑柠给自己打气。

一不小心,一份合同掉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身体却像被冻结了一样,许久后方才慢慢地拾起它。那份合同因为她手的微颤而轻轻抖动着,她的思维都因此而停顿了。她慌张地翻到合同的最后一页,熟悉的字迹赫然映入了她的眼帘--郁帷源。

许静如和亦轩的脸在她眼前像沉没在水里一样,模糊而虚无。

小憩的时候,她走到了瑷蓁的办公室外面。办公室里,瑷蓁正很认真地给两个下属分配工作。她的才能几乎是天生的,应付一切工作都游刃有余。

瑷蓁最近变了,对下属的态度也有所改善,脸上不时还会出现笑容。桑柠靠着栏杆想,要是她知道了她所效力的公司就是悲剧的导火线时,她该多么伤心。

回到房间里,她把那份合同抽了出来,压在了抽屉的最底层。

那天以后,桑柠和亦轩算是正式在一个办公室上班了。桑柠素来爱花,觉得金色的非洲菊很适合办公室里的环境和气氛,每天都会买上一把,插在一个专程从琉璃厂买来的花瓶里,放在她和亦轩办公桌之间的玻璃墙上。约过了一个星期,亦轩忍不住笑,“天天买一束花,这笔花销可不小。”

桑柠笑道:“几枝花的钱,一整天的好心情,这笔账是划算的。”

亦轩便观察起来,“这花看起来像太阳,有热烈的味道,对于你而言,可能确实有加油的功效。既然能让你努力工作,那以后买花的事情便交给我了。”

“为什么?”

亦轩轻嗅着花的芳香,“你努力工作了,我就轻松了,这笔账也是划算的。”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便走进里面去。从那以后,他每天带来几枝鲜艳的非洲菊。他带来的花和桑柠带来的不同,那些花花朵饱满,色泽亮丽,并且没有残损的,桑柠不确定他在哪家花店买的,但必定每天都细心挑选过。他平日里对这些琐碎并不在意,但一旦做起来却是十分认真,没有半点马虎。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便是冬天,天气变得越加干冷,桑柠着了凉,即使喝了感冒茶也没见好转,但一个星期以来叶琬亭还是认真地熬着,一天也不间断。这天桑柠喝下一碗后,叶琬亭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脸色发红,说:“你小时候一到冬天准会这么咳嗽,来北京后好多年没见咳了,现在可好,在法国待了两年后反而不适应北京的水土了。”

桑柠笑,“我只不过是因为那天穿得太单薄,所以才感冒了。”

叶琬亭说:“还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桑柠知道再谈下去又要挨训了,赶紧岔开了话题,从公司的日常琐碎聊到小流浪波儿的一日三餐,从爱说笑话的同事聊到楼门口的大爷,到了后来,竟然聊到了钢琴。桑柠兴奋地说:“妈妈,你知道吗?我们董事长的丈夫,就是那位著名的钢琴家林远峰,竟然会弹你爱弹的那首曲子!”

叶琬亭略微惊讶地抬头,“你见过他?”

桑柠诧异地看着叶琬亭,疑惑地答道:“我跟你讲过我在教我们老板的女儿法语的事情……有一次碰巧遇上他了,他很热情,很和蔼。”

叶琬亭迅速打断了她的话,“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桑柠不知其意,“就是随便聊了几句……怎么了?你们认识?”

叶琬亭一笑,“哦,不认识,我只是很喜欢听他弹钢琴。我的那首曲子,也是在电视上从他那里学来的。”

“可是妈妈,你说过你是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学的。”

“十几年了我都是他的忠实FANS,这难道还不算是老朋友吗?”

桑柠蜷着腿坐到沙发上,说:“林伯伯要是知道了你这么喜欢他的琴声,一定会很开心。”

叶琬亭忙阻止她,“柠柠,你是在帮人家孩子补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如果能够不做,就尽快别再做了。你爸爸现在拥有着部分长河集团的股份,和长河集团也算是合作伙伴,你给别人孩子补习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他会觉得很没面子。”

“爸爸才不觉得不好呢,我跟他提过这事,他还要我好好做,坚持做好。”桑柠反驳道。但当她瞥见叶琬亭看起来并不开心,便立刻识时务地住了嘴。

半个月后,亦轩和瑷蓁一同前往日本出差。在酒店的餐厅吃完晚餐,两人便到海边散步。夜晚的海面很平静,不时有浪花相互追逐。远远的天海一片,海风吹到脸上湿漉漉的,十分舒服。

亦轩面向着大海,感慨道:“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丽的海了。”

瑷蓁站在他身边,说:“是啊!让我不禁想起了几句古诗。”

亦轩饶有兴趣地问:“嗯?”

瑷蓁点头,“《西洲曲》里面有这样几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那是一种安静的心心相印。亦轩感叹却无言。

瑷蓁的目光放向遥远的海面,沉默不语。她的头发和裙脚被海风吹起,纤长的身影映照在苍茫的夜色中,和茫茫黑夜一样充满了悼亡的气息。

亦轩站在她的身旁说:“你不能一直生活在黑夜里。”

瑷蓁转脸看着他,“你不知道,黑夜才是我的家。”

“黑夜不是你的家。”亦轩伸手指着遥远的星空,“你看那些星座,即使是白天,它们也一样存在着,一样转动着,它们始终在那里,只是没有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要再说黑夜才是你的家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浑身都是伤,但是凌瑷蓁,你这么聪明就应该知道正确的方法不是咬着牙不喊疼,而是接受治疗,让它们痊愈。”

“你觉得我生病了吗?”瑷蓁笑问。

“是的,你生的是心病,但是可以痊愈。”亦轩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她,“慢慢释怀,接受友情,放开去爱。”

瑷蓁看着他,他的目光那么笃定。

亦轩又说:“你不要怪帷源,也不要怪桑柠。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在紧急关头都会那么做。”

瑷蓁注视着他的脸,很久后才说:“我不怪帷源,也不怪桑柠。可是正是因为不知道怪谁,我才觉得茫然。”

亦轩不再说话。海风从海面吹来,轻轻拥抱着他们的身影。瑷蓁和桑柠,他心中这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美丽的女孩,爱也好,恨也好,她们的生活注定纠缠。

正如他,也就这么毫无预警却深深嵌入了她们的生命。

“林亦轩。”瑷蓁说,“我教你海风浴怎么样?”

“那是怎样的?”亦轩好奇地问。

瑷蓁笑而不答。她走到他跟前,伸手合上他的眼睛,自己则站在他的身边,也闭上眼睛。

海风轻轻从面颊上拂过,耳边响着海水哗啦啦的声音,天地万物都渐渐退出,世界越缩越小,直至彻底包围他们。瑷蓁的意识渐渐涣散成千万条弯弯的曲线,等它们再次合拢,呈现的画面却不再是多年前南方的小院,而只是空寂的大海畔她和亦轩的身影。

等她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亦轩竟然不是站在她身边,而是站在她的身后。

她惊奇地睁大眼睛。

他却是笑意盈盈。

没等她说话,他伸手拉她的一只手做成拳头,用力地握着,“凌瑷蓁加油!未来是一个未知数,有更好的等着我们。”

一丝笑容在瑷蓁的脸上浮现,“你说得真好,说得我都好像有些心动了。但是亦轩,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而应该把目光投放到你周围的美丽事物上。我能回馈你的,只有友谊。”

亦轩凝视着她,笑容中带着宠溺的怜惜。

“凌瑷蓁,即使什么都不能回馈也没有关系。周围的世界确实很美丽,但只有你的绽放,它才能真正散发出光彩。只要你肯一步一步从你的世界里走出来,外面就有人会一直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