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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937?远方

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你看不到我,找不到我,感觉不到我。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

二奎端着他的枪,心中默念。

枪是猎枪,精确并且霸气,可以瞬间射杀一头狗熊或者一只蜜蜂。二奎屏住呼吸,闭上一只眼睛,手指搭上扳机。几十米外站一只警觉的梅花鹿,鹿低头啃食残雪,又不时抬头,朝二奎的方向张望。没有用的,二奎默念,你看不到我找不到我感觉不到我。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

猎枪的声音沉闷短促,梅花鹿应声而倒。二奎从草丛中站起来,笑笑,冲父亲说,有下酒菜了。

两个人朝山下走去。肩头的梅花鹿一荡一荡,淡灰色柔软的嘴唇亲吻着二奎结实的腰肌。二奎说姐和姐夫在就好了,姐夫特别喜欢鹿肉……

父亲扛着二奎的枪。父亲六十多岁,仍然身姿矫健。父亲说他们在南京过得好好的,没什么事情,不会回来。

可是听说南京丢了。二奎将梅花鹿往肩头颠颠,小鬼子只用了三天时间。

是丢了……南京总会丢的……也许整个中国都会丢……不过他们不会有事情,你姐夫只是个打铁的。父亲说。

说话间来到山脚。到处都是田野。近处的田野连着稍远处的田野,稍远处的田野连着更远处的田野,田野是乡间的主题,世间的主题,田野广袤无边,无限延伸。冬天的田野衰败萧条,却铺满各种各样的蹄印。蹄印或像竹,或像梅,铺成一片,杂乱无章,就像刚刚举行过一场狂欢舞会。雪下面有草,嫩黄或者嫩绿的草,抖动着叶片,钻出来,即刻变得枯黄,索索响着,感叹世间的残酷,想缩回去,已经晚了。梅花鹿颠来荡去,两个人热气腾腾地奔向村庄。

在村口遇见大霸。大霸斜眼看看他们,斜眼看看那只鹿,再斜眼看看他们。你们打死了我的鹿?

怎么是你的鹿?二奎说。

怎么不是我的鹿?大霸说,我跟了它好几天……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可是怎么是你的鹿?二奎说。

那好,不用我说,你们自己看,这只鹿的四蹄是不是黑里透红?有一只蹄以前受过伤?

好像是。父亲看也没看。

尾巴尖上,是不是还有一撮白毛?

是这样。父亲说。

那就对了。大霸耸耸肩膀,我的鹿被你们打死了,这话怎么说呢?

那就分一半?父亲看着二奎,似乎在商量他,又似乎在命令他。分一半,晚上让二奎给你送过去。

不心疼?大霸笑着脸。

规矩嘛。父亲说,我们打死了你的鹿,就该分你一半。说完,拉了二奎的手,匆匆逃离。

回到家,二奎还生着父亲的气。父亲说你就忍了吧……又不是不知道大霸的厉害。

二奎说我恨不得一枪开了他的瓢!

父亲说开了瓢你不得偿命?你以为你是鬼子?

二奎说别跟我提鬼子!再不当兵,我看连这儿都得没。

父亲不理他,将梅花鹿挂上高高的悬起的铁勾。当兵?父亲一边剥着鹿皮一边嘟囔,你以为当兵就像打猎?你以为鬼子会像鹿一样让你瞄着打?

那也多出一杆枪!二奎说,以我的枪法,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狙击手。我是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

发烧吧了你?父亲熟练地褪下一张完整的鹿皮,又换成一把更加锋利的刀子。他将梅花鹿开膛破肚,他的表情轻松,游刃有余。你死了秋花怎么办?守寡?狗蛋怎么办?没爹?我怎么办?老年丧子?你妈怎么办?没人养活?

可是真等鬼子打到这里来,咱们全得他妈的完蛋!二奎将自己的屁股狠狠砸上凳子。

那就一起完蛋算了!父亲的刀子在梅花鹿血淋淋的骨骼和肌肉中游走,那些骨骼和肌肉发出极轻微的嗤啦嗤啦的声音,让二奎也随之颤抖。父亲叹一口气,说,我们守着这山,这岭,我们有庄稼,有野物,我们有乡亲,有家,我们总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去当兵?用不了三天,子弹就会劈了你的脑壳……

可是鬼子打过来……

那就让他们打过来!父亲扔下刀,怒气冲冲地盯住二奎,把大霸的半只鹿送过去!

半只鹿伏在二奎的肩膀,就像一只狰狞的死去的被肢解的狗。二奎听说鬼子也经常这么干,将被俘的国军或者共军剥皮肢解,挂上高高的城墙或者线杆。那些残缺的尸体随风摇摆,每一丝肌肉都在蹦跳不止。

大霸正等着那半只鹿。火烧得正旺,大霸的脸在火光里闪烁跳跃。大霸说你是不是感觉很冤屈?二奎说有点。大霸说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们了,我要去当兵啦……当兵,打狗日的鬼子!二奎差点跌倒。当兵?你决定了吗?大霸说当然。行李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走。一起喝点?二奎说你妈和嫂子同意你去?大霸将一口唾沫淬出很远。她们?大霸说,等她们同意,中国早他妈完了!

那天二奎陪大霸喝下很多酒。高度酒,吞下去,就像吞下液体的火焰。火焰在二奎的胸膛里越烧越旺,终让他的脸,变成蟹壳一般赤红。

二奎摇摇晃晃回家,倒头便睡。睡梦中他变成一位战士,端着狙击步枪,将鬼子们的脑壳一个个敲得粉碎。

可是那毕竟是梦。第二天,当二奎醒来,当他看见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儿子,他的心思就软了。他抱起狗蛋亲了一口,却只亲到了自己的泪水。

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大霸在战场上死去。他是在当兵的第三天死去的,他的死期被父亲准确地言中。可是父亲没有言中的是,临死以前,他痛痛快快地杀死了两个鬼子。

再然后,日本人杀了过来。一场空袭中,二奎和家人全部蒙难,无一幸免。

天地生

一生里,王做过两件残暴的事情。两件事常常将王折磨,夜里,王噩梦不断。

头一件事发生在很多年前,那时候,王刚刚成为王。王成为王与王无关,有关的,只是王的爷爷和王的父亲。王从父亲手里接过王位,如同接过一个玩具般顺理成章。父亲传给王的不仅是一个威严并且舒服的坐椅,还有秩序、顺民、军队、江山……因了父亲的威望,王一呼百应。

王那天心情不好,骑马郊游野猎。孤身一人的王穿着粗衣,穿着粗衣的王与百姓毫无二致。王射落一只飞雁,待近前,雁却被山野刁民拣走。王试图与刁民讲道理,刁民一拳将王击飞。王爬起来,亮剑,一剑刺穿刁民。王受到侮辱,受到恐吓,遭遇不公,遭遇危险,王认为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后来王赔偿给刁民之妇一大笔钱,王认为那个刁民,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些钱。

第二件事发生在三年以前。那时候,邻国开始强大,王国开始败落。一群蛮夫揭竿而起,试图用木棍、石头、铁锹和血肉之躯迫王下台。王当然不能答应。王仅用一百多人就将这群乌合之众杀得精光。王惧怕他们儿孙的报复,有了诛九族灭三十里的想法。但最终,王还是饶恕了他们。不是王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王对自己,太过自信。

可是夜里,王仍然噩梦连连。

王国还是王国,却不再是王的爷爷和王的父亲之国。王国愈来衰败,百姓叫苦连天。王想出各种办法,可是所有办法都不能阻止王国的日渐没落。夜里,王愁眉不展,心急如焚。

终有一天,邻国对王国发起进攻。他们高歌猛进,很快拿下大半个王国。正是秋收季节,百姓扔掉镰刀和镢头,拿起刀枪和盾牌,田野里为王筑起一堵堵血肉之墙。没有用。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高梁成熟了,红彤彤的香气也不能遮掩排山倒海的血腥和尸臭。

王的军队且战且退,半年过去,终于退到都城近郊。那是王最后的军队,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战败,然后,替王死去,替王国死去。王去看望他们,潸然泪下。

王意外见到刁民的妻子。她替王的部队挖着壕沟,掌心磨出鲜血。王对她说,你可以逃命。她说,你给了我太多,我得为你做些事情。

我给过你什么?

一大笔钱。

那是你应得的。我杀掉了你的丈夫。

那是他应得的。他抢走了你的雁。

王想给她跪下。可是王忍住了。

然后,王见到由二百余人组成的敢死队。他们手持利刃,腰间绑满燃油。当战争打响,他们将会冲进敌人的炮阵,以生命换取微不足道的局部的胜利。

二百余死士,全是那些被他杀掉的蛮夫的儿子、兄弟、亲戚、邻人……

你们应该恨我的。王说,我杀掉了你们的亲人。

我们应该恨你,我们还应该感谢你。他们说,其实我们早已死去一次。你没有诛掉我们,我们心存感激。

可是我杀掉了你们的亲人。王说,你们或许应该叛逃。

我们不会叛逃。他们说,不管如何,当外敌入侵,我们会站到你的这边。现在我们是为国作战,为家作战。我们当然恨你,可是这与国与家无关。我们愿意付出生命……

王想给他们跪下。可是王忍住了。王抷一把土,看了又看,闻了又闻。那是王的土,王国的土;那是国的土,百姓的土。王本想趁看望他们的机会逃走,然后在恰当的机会杀回,重建他的王国,然现在,王决定留在都城,留在宫殿。

王决定不再抵抗。抵抗之王,留给历史的是惨烈,是功迹,是美誉,但王什么都不想要。

王下令投城。违令者,斩。

王身穿粗衣,站于城门之外。士兵及百姓站在王的身后,手无寸铁。王看到邻国之王,施礼,然后令亲卫将己捆绑。王对邻国之王说,我为你留仓库,你为我留百姓;我为你留宫殿,你为我留太庙。万方有罪,罪在寡人,不杀百姓,杀我一人可也。

王转身,泪如雨下。王伏下身体,终给百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