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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回忆

有些经历,每一次回忆,都会不同。

……我走进戈壁,寂静,空旷,让我的两腿,不知该迈向哪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很远,沙土,石头,鬼鬼祟祟的老鼠,只剩骨架的骡马。不远处有一棵枯树,树干极细,就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胳膊。谁也不会想到那样细的树干后面竟然藏着一个士兵。士兵头戴钢盔,食指早已搭上扳机。他在等我。也许在他眼里,我早已变成一个死人。是这样,那一刻,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我从肩上摘下步枪,拉动枪栓,扣动扳机。子弹咬中他的肩膀,他晃了晃,继续端着枪,继续向我瞄准。我端着枪冲上去,刺刀捅进他的腹部。他轻哼一声,眼睛里溅出鲜血。我将刺刀往上挑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终达他不断抖动的咽喉。我听到刺刀破开皮肤、肌肉、骨胳和内脏的声音,我看到他终于倒下,泪飞如雨。我守在那里,看他一点一点死去,然他的死去那般漫长,令我昏昏欲睡。一只鹰从天空掠过,起了风,砂砾砸上他的钢盔,火星四溅……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将这段经历讲给战友们听。单枪匹马,狭路相逢,勇敢无畏是经历的主题。

这主题让他和他的战友们放松并且骄傲。

可是每一次,他的讲述都会不同——当他努力回忆,他的脑子里便会多出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

……他躲在那棵极细的树干后面。也许不是躲,他只是坐在那里休息。膝盖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美丽柔软的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他的步枪横放地上,他的两手毫无意义地搭在一起。看到我,他愣了愣,慌慌张张地拾起步枪,跳起来,向我瞄准。他动作拙劣,可是他还是将枪口对准我的额头。那一刻我仿佛听到撞针撞击子弹的声音,子弹蹿出枪膛的声音,我仿佛看到子弹冲出枪膛,然后,一点一点击穿我的脑袋。我不敢动,我想我必将死去,我想甚至,我连做俘虏的资格都没有。可是他的枪迟迟不肯响,于是我冲上去,一边跑一边胡乱地开了一枪。我将刺刀捅进他的肚子,我将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恐惧、不解、悲伤以及绝望。他至死都没说一句话,当他倒下时候,他亲吻了地上的照片。我守在那里,看他的手从步枪上移开,慢慢伸向怀中。当他再一次伸开手,他的手里,多出一块巧克力。他被吓傻了,也许他将巧克力当成了子弹……

即使退役,他也需要将这段经历讲给他的朋友、妻子甚至孩子们听。故事让朋友们可以顿着酒嗝称赞他,让妻子和孩子们可以在骄傲中睡去。然而,故事再也不能够让他骄傲。

因为每一次,他的讲述都会不同——当努力回忆,他的脑子里便会多出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

那些细节让他恐惧,让他哀伤,让他几近崩溃。

……他完全有机会将我射杀,可是他没有。他倚着树干,静静地休息。也许他迷路了,他走不出茫茫戈壁,他需要一个伙伴同行。也许在死亡面前,他认为,所有人都是伙伴。他端起步枪向我瞄准,他的手指只需轻轻一勾,我就将悄无声息地倒下。他瞄了很久,这样的时间甚至可以杀死然后肢解一头水牛。我解下肩上的步枪,他没有开枪;我拉动枪栓,他没有开枪;我射出子弹,他没有开枪;我冲了上去,他没有开枪;我将刺刀捅进他的肚子,他没有开枪。也许最后一刻,他后悔了,他想开枪,可是,晚了。死去之前,他拼尽全身力气,为我掏出一块巧克力。他想干什么?将巧克力送给我?让我将巧克力捎给他的未婚妻?我不知道。总之他死去了,像一位猎人终被他的猎物杀死。他死以后,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他的身体彻底冰冷。他的下巴有一颗痣。他甚至没有长出男人该有的喉结……他其实,还是个孩子。我检查了他的步枪,枪膛里,子弹排列整齐……

即使多年以后,他也需要将这段经历反复地讲——他的国家需要这样的英雄和故事。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想起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那些细节有时是眼神,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子弹,是呻吟,是砂土,是尸体……那些细节让他恐惧,让他在梦里,一次次与那个死去的孩子如影相随。

终于,他紧紧闭上嘴巴。他不再向任何人讲起那段经历,他劝自己说,那经历属于别人,与他无关。

可是,没有用。那个死去的男孩夜夜与他纠缠,终有一天,在夜里,他痛苦地死去。他用刀子将自己拉开,从小腹,一点一点往上,终达咽喉。

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他终于,找到了我。

队伍打到河的南岸,他开始想家。正是收获庄稼的季节,他却手持锋利的大刀。离家越来越远,以前,只隔了麦场般平坦的平原,现在,平原与平原之间,又多出一条河。很小的河,河水及踝,及膝,鳞波闪烁。河水里还有家,有母亲粗糙的脸,小妹的冲天小辫,父亲佝偻的腰身。再往南,隔一座低矮的秃山包,敌军的帐篷如同繁华的村落。他们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士兵的嬉笑声和咳嗽声。当黄昏,便有香气从山包那边涌来。米香,菜香,酒香,或者肉香。排山倒海,直冲他的鼻子,让他更加想家。

他的腰间总是拴着三个袋子,即使睡觉,也不肯摘下。一个粗布粮袋,结实耐磨,装了白花花的大米;一个水袋,皮革缝制而成,当走路时,就会咣咣当当地响;再一个,就是馘袋。馘袋很小,精致,温婉,垂着流苏,绣了牡丹和平安草,却干干瘪瘪,腰间无精打采地晃。解下,凑近鼻子,恶臭阵阵袭来。

馘袋里,装了耳朵。孤零零的耳朵。左耳。敌方士兵的左耳。被杀死的敌方士兵的左耳。

他清晰地记得每一只耳朵的来历。他清晰地记得当他的大刀砍进对方头骨时那一双双惊悚并且绝望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清澈的宝石,那些躯体如同初生的幼虎。还有耳朵。年轻并且英俊的耳朵。柔软并且灵敏的耳朵。现在那些耳朵变得紫黑或者灰白,拥挤着,萎缩着,腐烂着,代表着一条条死去的生命。

红髯将军对他们说,只要杀敌十人,便可得到一笔银钱和一个回家的机会。他需要钱,他更想回家。夜里躺在帐中,他把耳朵抖出来,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数。从左边数到右边,是六只;从右边数到左边,还是六只。耳朵们贴紧地面,仍然警醒模样,可是它们再也听不到世间的声音。

天色微明,他再一次冲上战场。他的盾牌如同移动的铜墙铁壁,他的大刀斜斜闪出,血花四溅。战斗极其短暂,敌方溃不成军。这一次他们撤到很远,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尸体和烟尘四起的平原。打扫战场时候,将军说,下一场战斗,就在二百里以外了。他听了,蓦然变了表情,手却不停,刀尖轻旋,一只耳朵落进馘袋。

他杀敌三人。现在他有九只耳朵。九只耳朵和一只耳朵没有任何区别。而当队伍继续往南开进,他想,也许这一辈子,他再无可能回到家中。

他需要一只耳朵。敌方士兵的耳朵。左耳。耳朵是奖励。是赦免。是回家之路。是家。是母亲。父亲。小妹。情人。是炊烟。田野。土狗。锄头。是结束。是开始。是逃亡。是安稳并且驰然的生活。

夜里他们得到犒劳,军帐外燃起炭火,炭火上架起牛羊。官兵们开怀畅饮,夜色中飘散着女儿红和烧刀子的浓香。半坛酒喝光,他偷偷潜回帐中,解开馘袋,抖出耳朵,排成一列。他伸出手指,从左边数,九只;再从右边数,还是九只。他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他的五官扭曲,表情狰狞。他看看帐外,官兵们东倒西歪,遍地滚动的酒坛如同光溜溜的被割去耳朵的脑袋。他拾起大刀,举起,低吼一声,牙关紧咬……

馘袋送到督战官手中,督战官一只一只地数,认真并且虔诚。数完,抬起头,看他,就愣了。他问你受伤了?他说,小伤。他问伤了耳朵?他说,是。血花渗出绑带,宛若给他画上一只血耳。督战官叹一口气,说好吧。好吧!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跟随粮草车回家……战场上最怕想家,你知道吗?手腕轻抖,十只耳朵飞落火堆。火变得更旺,像伸向天空的手。火光中传出噼噼啪啪的炸响,伴随了诡异并且浓烈的香气。

可是没有明天。黎明时分他们受到致命的袭击。敌军武器精良,浩浩荡荡,八个方向直扑过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如何在一天之内推进两百里,发觉时,只见长矛簇成森林,利箭遮天蔽日,他们仓惶迎战,却多被直接斩杀帐中。酒香还在弥漫,灰烬尚存余温,然地上,伙伴们的尸体,叠股枕臂。

他挥舞大刀,杀敌无数。顽抗与挣扎总会让人异常骁勇,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伙伴们一个个倒下,帐蓬变成一片火海。他看到将军被一支长矛刺穿喉咙又被一把大刀砍掉右臂,他看到一只利箭从督战官左眼射进又从后脑穿出,他看到执坚持锐的敌军士兵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他看到一把近在咫尺的大刀,慢慢划开他的胸膛。

他是最后一名倒下的士兵。他们全军覆没。

他看到拴在腰间的三个摇摇摆摆的袋子。他看到肌肉凸起的胸膛和宽阔坚实的肩膀。他看到一张年轻并且英俊的脸。他看到一把锋利并且血迹斑斑的大刀。士兵盯住他的脸,说,你还没死?

他笑。

士兵说那补你一刀吧。冲他做一个鬼脸,抬手,刀尖刺进胸膛。巨痛撕心裂肺,可是他依然清醒——有时候死亡,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士兵将刀拔出,急切地盯住他的脑袋。士兵表情微变,疯狂地撕开他的绑带。士兵表情巨变,身体訇然跌倒。士兵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士兵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士兵站起来,大刀高高举起……

士兵叫一声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跳不止,当当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