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高六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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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于刚(2)

出乎于刚意料,“文革”开始刘萍萍有意回避他,有时看到于刚迎面而来,她会突然绕道而行。这是怎么了?刘萍萍也是“联派”观点,而且是“联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于刚一头雾水:不需要我帮助就不需要,干么给我使脸色?

更出乎于刚意料的事发生在知青到勐罕那天。当时大家坐在公社革委会门前的操场上等待分配,于刚取出毛巾到小河边洗脸。刘萍萍站起身说:“于刚与公社管分配的人有关系,把大家分到差的地方,把自己分到好的地方。”她的话音不高不低,引起一阵躁动,但躁动不大。于刚在同学中威信高,大家也没多在意。于刚他们分到了条件较差的曼沙,刘萍萍的话也就不攻自破了。这事于刚是几天后才知道的。

一九七一年的春节,和其他同学一样,刘萍萍请了探亲假,三个多月才返回勐罕。同学发现她那原来白净的面庞,变得黄中带黑,整个人瘦了一圈。三个月后,驻省城郊区的一个部队给公社革委会来函,说处理了他们的一个排长,这个排长与刘萍萍发生过关系,致使刘萍萍怀孕打胎了。来函还说,由于教育不够,以至发生了这样的事,特向公社表示道歉。这个排长是刘萍萍的北方老乡。

公社革委会有人要给刘萍萍处分,至少要开个批判会,刹刹这股风,否则,知青都这样搞就乱套了。唐大发极力反对:“你们这样做是解决矛盾还是激化矛盾?弄不好她没面子活着,整点事出来,谁负这个责?”加之刘萍萍的父母找了老家的亲戚,准备将她转回北方,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刘萍萍回北方了,高鸿鹄找到于刚:“最毒不过女人心呀!你对刘萍萍一片真诚,她反过来整你。现在反观之,刚到勐罕那天等待分配时,刘萍萍演了一出戏,无非是和你切割,和你划清界线,和那个当兵的好。人呀,想干什么干就是了,可不要伤害别人,更不要恩将仇报。”停了一会儿,高鸿鹄又说,“这个女人有今天,也是报应呀,报应!不过这些都与我有关,当年我不该帮她母亲引见你呀!”

“老高,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今后别‘反观之’了。”于刚淡然一笑。

……两个多月见了四五次面,都是星期天早晨沐青莲骑自行车来,傍晚与撒瑞骑自行车走。有的星期天沐青莲不休息,就只有等下一星期再见面。

于刚知道,青莲劳动强度大,伙食差,晚上休息不好。每到星期六,他总要想法准备点好吃的,做好第二天让青莲吃。每次中午饭后,他把茅草屋从外面锁上,自己到附近溜达一两个小时,让青莲在屋里好好睡一觉。

二人的感情,不温不火,不急不慢,像秋日曼纳西边的流沙河水,又像春日曼纳坝子的小阳风。

一天中午饭后,于刚准备离去,让青莲休息。青莲指着挂在墙上的小提琴:“你会拉小提琴?”

“会拉一点。”

“拉一拉。”

“你们最近又割胶又收水稻,太累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还有比听琴更好的休息吗?”

于刚一怔,没想到青莲这样喜爱听琴。于刚取下小提琴,调准弦,准备拉苏联歌曲《喀秋莎》。没想到琴声刚起,沐青莲用俄语跟着唱了起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于刚听得出来,沐青莲的俄语发音很准确,他惊喜地说:“你的俄语歌唱得真好!”

“你的琴拉得真好!”喜爱音乐的沐青莲也听得出来,于刚对乐曲的把握是很到位的。

第一次一起拉琴、唱歌,竟然如此和谐!他们毫无意识地把脸贴近了对方。而当他们嗅到对方青春的气息时,又很快地退开了。

茅草屋里静静的,屋外也静静的,彼此听得到对方轻轻的呼吸,听得到有些急促的心跳。这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存在。这是二十七岁的于刚、二十四岁的青莲从未有过的感觉。

于刚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不是香皂的香,也不是花的香,而是年轻女性青春的香。那样幽雅、馨人心脾,似从遥远飘来,又分明就在身边,朦胧又实在。

青莲感到的是一种力量,一种青春的力量,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一种可以依靠的力量。他们拥到一起,又轻轻地离开了。

脸上有些发烫的于刚问:“你喜欢苏联歌曲?”

“喜欢。你也喜欢?”

“喜欢。我还喜欢苏联文学。”

“我也喜欢苏联文学。”

“你也喜欢苏联文学?哦,你……”于刚很意外。这意外不在于沐青莲有这样的爱好,而在于爱好与自己那样的相近。

“进初中后,我先是喜欢上俄语,后来看了一些书后,又喜欢上了苏联文学。不过,那都是很肤浅的,也就是喜欢读罢了。”青莲说。

“那你……现在……”

“原来我想高中毕业后考外语学院俄语专业,以后当翻译,可现在……这一切都只能是梦了。”

在偏远的傣族村寨,在简陋的茅草屋里,在人生前途虚无飘渺时,谈论音乐,谈论俄语,谈论翻译,多么遥远又多么真切,多么美好又多么浪漫!

“我们能不能把俄语重新捡起来?”于刚突然问。

“捡起来?能捡起来吗?捡起来又有什么用?”沐青莲一脸狐疑。

“……试一试。”

这是二人相识后很普通的一天,但又是很不普通的一天。于刚觉得,这一天,他们的爱增添了厚重的基石,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和其他同学一样,于刚初中、高中时的俄语课本已经荡然无存,托人到省城也买不到,只好找中学时的俄语老师。那是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姓康,原籍杭州。康老师来信告诉于刚,沅城一中近年已经不开俄语课而改为英语了,好在她上大学时选修了英语,底子比较扎实,改教英语了。康老师把自己过去教学用的俄语课本寄给于刚。

于刚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每天比过去提前一小时起床读俄语,晚上再加一个半小时。他经常写信向康老师请教,康老师不时回信鼓励他坚持下去。

爱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促使沐青莲奋力学习俄语。平日在西连山农场没法学,星期天到曼纳粮管所和于刚一起学。于刚看到她疲惫不堪,总是很心疼,劝她等以后有条件再说,沐青莲不肯。沐青莲的外语基础不如于刚,但悟性很好,学习时间比于刚少,差距并没拉得太大。

一次,他们诵读了几篇课文后,于刚到厨房把米煮上,返回屋里时看到沐青莲已经睡着了。她斜倒在凳子上,手里的俄语课本掉到地上,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于刚轻轻走过去把她抱到床上,让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他盯着青莲好看的脸,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一种复杂的况味,涌上他的心头。

一个多小时后,沐青莲醒来了。

这天吃晚饭时,于刚问:“我们这样拉琴、学俄语,到底为了什么?消遣?自娱自乐?”

“既是消遣,也是自娱自乐,更是生活的一种本真。”

“生活的一种本真?”于刚问。

“是的。我们这个年龄段应该有音乐,应该有学习。我们不回避艰苦,但不应该没有这些。”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想。”

他们越谈越近,越谈越兴奋。是的,对于其他人,也许不热爱,也许不愿做,对于他们,似乎不能没有琴声和学习。没有琴声和学习,就不是他们的生活了。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果实。于刚和沐青莲也多次谈论这个问题,没有得出个明晰的结论。没有结论,他们仍然在企盼中走进了婚姻。就像人们并不知道自己人生的结局,仍然不停地往前走。

他们定于一九七五年春节结婚。

本来,沐青莲的父母来信要他们回上海办喜事,也借这机会看看女婿是什么样。但是沐青莲想在结婚前把住房修整一下。她认为,眼下农场艰苦的劳动条件不是个人可以改变的,于刚在粮管所的这个小环境可以改善。与其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工资丢在火车铁轨上,不如用这点钱买点材料,把茅草屋整修一下。

他们买来木料、草排,还请了几个熟人帮忙,在于刚的茅草屋西面增搭了两间,一间放一些杂物,一间做厨房。撒瑞上班间隙来帮着干活,还几次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你们,我这当所长的无力帮助你们解决好住房问题。”

两人连连感谢:“撒瑞大姐,我们能有这样的生活条件,都离不开你了。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同学们得知于刚在整修婚房,都争着来帮忙。沅城下到勐罕的知青都被回收了,要来帮个忙什么的,也还方便。不过,当年知青户的意识还很强,都是以知青点名义行事的。

当年曼龙的知青由曾津代表,送来了一马车草排,还干了三天的活。当年大田寨的知青由马梅代表,送来了四十元钱,干了两天的活。他们说,送钱,于刚他们缺什么买什么,方便一点……当年曼坡的知青们都来了,一共七人,崔红真也来了。

崔红真身躯有些佝偻,头发白了大半。于刚安慰崔红真:“老崔,这日子还要过……司芬……要爱惜自己呀!”

崔红真缓重地摇摇头,两行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张建华一个人从洛水县城开辆“北京”吉普来。一见面就掏出五十元钱递给于刚:“邓小平真好,一复出我爹就解放了,补发了八年的工资。你们要笑纳,要笑纳。”

高鸿鹄特地从沅城赶回来。

婚礼在营业所里举行,由撒瑞主持,其中一项内容是介绍恋爱经过。

于刚说:“所长,我们的恋爱情况,你最清楚,再麻烦你一次,代表我们介绍一下就行了。”

“代表你们介绍一下就行了?这婚是你结还是我结?”撒瑞话说完了,嘴唇还很夸张地撇向一边。

“你结你结。”张建华说。

“我结?张建华,我可知道你,你别给我捣乱,这曼纳粮管所可是我的地盘。”撒瑞说完,故意扬起头,不屑一顾的样子。

“不敢,不敢,”张建华站起身,一脸的严肃:“所长,介绍恋爱经过是有些俗气了,再说,二人的恋爱经过,大家也基本知道。这样吧,让他们展示一下恋爱中最精彩的情节就算过关了。”

撒瑞想了想,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沐青莲一听,脸一下子绯红。于刚则不紧不慢,打开了屋角的小提琴盒子——这是他带到营业所的,看来早有准备。于刚调了一下弦,挥动起弓。沐青莲情不自禁地起身,跟着唱起歌来。

没想到的是,参加婚礼的知青们,不约而同地起身,形成了抒情的大合唱: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中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这么多的人,一下子唱起来,唱抒情歌曲,唱得如此和谐!有人说,只有沅城知青做得到,只有沅城一中高六七班学生能做得到。

婚宴则按高鸿鹄的建议,每人交三元钱,一斤粮票,在曼纳国营食堂包了几桌。二十多年后有人调侃:“曼纳结婚大请其客,就是那个高鸿鹄的建议开始的。”

酒至半酣,张建华拉过高鸿鹄:“高老夫子,你当年撮合于刚和刘萍萍,你说说,沐青莲和刘萍萍谁好一些?”

高鸿鹄一脸正气:“你说我撮合于刚和刘萍萍?你现在可是县委办公室的干部了,说话要注意证据,批评要注意政治,不要给党造成不好的影响。”说得张建华哈哈笑起来。

高鸿鹄换了一副面容:“不过,刘萍萍与沐青莲,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也。”

“于刚,你说说——”张建华喝多了,声音拖得老长。

于刚站起身:“人各有志。我们这一代人,都不容易,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谁也别说谁什么了。”

没想到这话带来了特殊的效果:餐厅里突然一片寂然。这场面几十年后沅城的“老三届”们还清楚地记得。

于刚每天到营业所坐班。沐青莲每天从曼纳到西连山,六公里,骑自行车三十多分钟,下雨天靠走路要一个多小时。雨大了晚上无法回来,沐青莲就挤住在农场。

无论种橡胶还是种水稻,劳动强度都很大,一天干下来累得要散架。于刚很心疼青莲,只好把家务担当起来,尽量做一些青莲爱吃的,把茅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让她回来后吃得好一些、休息得好一些。

于刚抱歉地说:“你看,你跟了我,还是这样子……”

青莲嗔怪道:“我跟你结婚是为了享福?我们这辈子还会有福享呀?”接着又劝慰,“我们已经不错了,你到西连山看看,那叫什么生活。不少知青年纪比我大,还不知该怎么办……我已经很满足了。”

“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上海姑娘,人生这样容易满足呀?”

“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满足了。”沐青莲说着,白净的面庞泛出一片绯红。

于刚把她揽住,轻轻抚摸着她。沐青莲反过来把于刚紧紧地抱着,抱着抱着,就引来一阵暴风雨。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将头天晚上剩下的米饭炒热,准备吃完后到流沙河洗衣服。沐青莲刚端起碗,就一阵干呕起来,差点没吐出来了。

“吃什么不合适的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的酸菜……”

“好像是……”沐青莲说着,蹲到门外的空地上。

于刚急忙翻腾抽屉,想找点药,找了好一阵找不到。

“不用、找了。”

“好些了?”

“不,好像是……”

“是什么了?”

“好像是有了。”

“什么有了?”

“怀孕了。”

“怀孕了?”于刚差点叫出来,“那……”

于刚不知该高兴还是忧愁,洗衣时半条肥皂掉落在河里被冲走了。他嗫嚅着:“青莲,这事都怪我……你看怎么办呢?”

“怎么能都怪你呢?我也……”其实,身上那个东西上月没来,就引起了沐青莲的注意。前几天在农场劳动,她几次干呕,只是回来后没告诉于刚,于刚是个心事重的人,没证实的事让他知道了没有必要。

沐青莲清漂着衣服,显得很轻松:“有了就生呗,又不是什么耻辱的事。”

“那……”于刚停下了搓揉衣服的动作。

“当然,如果晚几年再生,可能会好一些,现在这条件,但是……”

“但是……什么呢?”

沐青莲边清洗衣服边对于刚讲,离开上海前,母亲告诉她,母亲生下她和青荷后,还想再生个弟弟,可一直没怀上。她的二姨婚后做过一次流产手续,后来一直没怀上小孩,只好抱领了一个。母亲说,她们家这方面好像有点什么问题,要她特别注意。

“……这当然要注意,可现在生活条件太差了,你要吃多少苦?”

“吃苦是吃苦,总比一辈子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好,没孩子的人生是一种缺憾。”也许是女性的天性,青莲想得多一些。

沐青莲的肚子越来越挺,人越来越瘦,脸上越来越没血色,一次出工时竟晕倒在橡胶林里,兵团战友把她背回来,待缓过劲后通知于刚用自行车接回曼纳。

撒瑞得知后对丈夫老姚说:“沐青莲肚子那么大了,还上山下田又背又挑的,出了问题没你这副团长的责任?”

老姚是生产建设兵团副团长,职务高于公社粮管所长撒瑞,但在家里比他小八岁的撒瑞总是颐指气使。老姚出面,先安排沐青莲做一些晾晒粮食、橡胶片的工作,后来干脆到团部帮助搞搞统计。

撒瑞像个大姐姐,也像个母亲关心着沐青莲。一天,她提来一块三四斤重的牛肉:“营养不足,要好好补充补充。寨里宰牛,我让队长卖给几斤。”

“所长,怎么感谢你呢?”于刚接过牛肉,从衣兜往外掏钱。

“要掏钱我就把肉提回去了。”撒瑞发脾气的样子,“肚子这么大了还出工,傣族、拉祜族婆娘都受不了,沐青莲细皮嫩肉的受得了吗?”

没过几天,撒瑞把沐青莲叫到跟前,问了些情况,掐指一算:“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该做些准备了,不要以为生孩子像撒尿那样简单。”话说得粗,沐青莲听得进去。

父母来信,希望沐青莲回上海生,好有个照应,二人结婚后没回过上海,他们还没见过女婿。二人下了回上海的决心。青莲的产假是五十六天,于刚没有假期,便请事假一起回去,来回的车旅费自理。

青莲的家浦清离上海市区四十多公里,父母是菜农,年近六十仍然每天出工。菜农的粮食由国家供应,收入比粮农要高一些。青荷对姐姐、于刚的到来不冷不热,每天下地劳动,回来就躲进自己的小屋,也不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