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饭后,姬豫带着李明唐、施瓦茨和文晓南先去最近的大相国寺看了看。就是《水浒传》中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那处寺院。寺院不大,规模远不如北宋时期,却游人如织,热闹无比。从后门出来沿鼓楼广场来到一条狭窄的南北路口,路面上车辆行人挤做一团。姬豫望着三人问道:“从北门到南门,不足五公里长,各位猜猜这条街有多少个名字?”
施瓦茨教授连猜几个数字,姬豫都摇了摇头。
GIS专业的文晓南不服气地取出iPhone手机,回道:“大师姐,你也别卖关子了,有它在,我还搜不出准确的数字?”
姬豫摇头道:“不一定吧?你就搜搜看如何?”
文晓南接连输入关键字,得到的结果至少有十二个,不禁哑口无言。
姬豫笑道:“连地名专家都搞不清楚呢,别说你一个外乡人。”
接下来姬豫又带着三人穿午朝门,过玉带桥,踏着御道来到耸立的龙亭前。然后沿中间嵌着雕龙的三层七十二级石阶上到台顶,面前是一座宏伟的重檐歇山式大殿。立在雕着飞龙的汉白玉栏柱旁,开封城尽收眼前。李明唐惊奇地发现,这座北方的古城竟然多水,近处的潘杨二湖,远处的包公湖如明镜般镶嵌在颓废、败落的市区间,就像皇家富丽堂皇的铜镜躺在柴门小户人家的简陋的梳妆台上。
龙亭的后面是御花园,姬豫介绍道:“其实,这处建筑并不是宋朝的古迹,宋时的皇宫早埋在下面八米深处,上面还摞着金皇城与明周王府紫禁城。现存的建筑是康熙朝所建,用来宣读皇帝的诏书。”
参观配殿的时候,李明唐注意到一幅北宋的皇宫平面图,皇宫不算大,更令人不解的是皇宫后面连座象样的御花园都没有。姬豫仿佛看破李明唐的心思,解释道:“据说,宋朝的皇宫没有御花园,原因竟是……皇室准备扩建御花园时,紧邻皇宫的那位农户不肯出让自己的土地和房舍。”
听着姬豫的解释李明唐更是惊奇。如果这是史实,发生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封建王朝令人不可思议。一个小时后,更让李明唐不可思议的事情竟在他眼前发生。
从龙亭出来,他们重新走在那条至少有十二个街名的古老的街道上。忽然见到前方人群熙攘,原来正在强制拆迁,上百米的路段已被身穿制服,头戴安全帽的执法局工作人员和保安封闭。街的一边是大片的废墟,残垣断壁间十分扎眼地兀立着三五间还未拆除的老屋,老屋前七八个老人和妇女排成一列,试图阻挡两辆欲推平老屋的大马力挖掘机,那场面既悲壮又滑稽。
这种拆迁的场面姬豫已见过几起,见怪不怪,对李明唐和施瓦茨说:“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众人刚迈出几步,就见人群骚动起来,一群身着迷彩服的人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转眼间便将那排弱不禁风的人墙冲散,然后两人架起一个,也不管他们鬼哭狼嚎,老鹰叼小鸡般拖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两辆挖掘机顿时亢奋起来,高高举起钢铁的抓手。望着眼前野蛮的场面,看惯了西方文明的施瓦茨教授两眼冒火,脸部因愤怒而扭曲,嘴里吐出一串姬豫似懂非懂的英语。李明唐也被这场面惊呆了,嘴里喃喃道;“法制社会,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姬豫见状忙附在两人耳边道:“施瓦茨教授,李明唐博士,我提醒您们注意自己的身份。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请您们马上离开现场!”
姬豫话音未落,老屋的山脊上悄悄冒出一位略胖的中年妇女。那妇女骑在隆起的屋脊上,将一只可乐塑料瓶举在头顶,一些液体便从瓶口中流出,浇在自己的头上,身上。这时围观的人群,执法队员,还有混在人群中的记者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乱成一锅粥的面包车上,没人留意老屋顶上悄然出现的妇女。心细的姬豫最先发现妇人的异常举动,突然预感到将要发生的惨剧。姬豫稍一犹豫,还是奋力向老屋冲去,望着屋顶大声喊道:“大姐,大姐,别乱来啊!”
屋脊上的妇人并不理会姬豫的呼喊,麻木地扔掉已倒空的可乐瓶,从身上摸出一只一次性打火机。扑到老屋的挖掘机高举着抓手,面对屋顶的妇人顿时停在空中。周围的观众和维持秩序的保安也被姬豫的呼喊吸引过来,望着屋顶的妇女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现场顿时沉寂下来。表情呆滞的妇人抬头望着天空,将拇指放在打火机的按钮上,已冲到房下的姬豫停下脚步,仰望着妇人喊道;“大姐,生命只有一次,你千万要珍惜啊……”
已经麻木的妇人并不理会姬豫的劝告,竟然按着了打火机。危急时刻,姬豫顺手拾起脚边的碎砖块向房顶掷去,石块在阳光下划一条弧线准确击中妇人的手腕,脱手的打火机被瓦楞上的野草绊住。那妇人又弯下腰,探着身子去捞那打火机。姬豫趁着这个机会绕到屋后,屋后立着一把长梯,姬豫沿着梯子爬上去,将已抓到打灯机的女人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下。这时刻现场的保安和执法队员才惊醒过来,纷纷爬上屋顶将妇人控制住。
妇人刚刚被带下房,两辆挖掘机已冲向老屋,转瞬间老屋处腾起弥漫的尘土。烟尘落去,老屋已逝,眼前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面包车那边,老人、妇女响起一片悲天动地的嚎啕声。被解救下来的女子眼睁睁看着近百年的老屋变做一堆废墟,突然转过身,目光哀怨地望着姬豫道:“姑娘,你虽然救了我的命,但我更恨你。不是你拦住我,房子……还会保住。家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姬豫满面羞愧离开了妇人。
姬豫回到李明唐那边,四人转身刚要离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横在面前,目光从施瓦茨脸上扫过,面对姬豫极不自然地笑道:“女士请留步。”
望着男人多肉的手指上套着几个硕大的、黄澄澄的戒指,姬豫已猜到他的身份,不动声色问道:“先生,有事吗?”
男人自我介绍道:“本人姓赵,负责这片旧房改造的拆迁公司的总经理。感谢你危机时刻挺身而出,帮助我们……我的意思,想请几位吃顿便饭,略表本人的谢意。”
姬豫略带讥讽地回道:“赵总,你误解了。我不认识你,更没打算帮你,你不过拣了个便宜罢了。——祝贺你,你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对方显然是经过各种场面的老手,面对嘲讽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死皮赖脸缠住姬豫道:“女士不必客气,虽说是头次见面,一回生二回熟嘛。赵某的公司大小也有着政府背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请的。”
姬豫拉下脸问道:“赵总,你在威胁我?”
男人阴阴地笑道:“不敢不敢,女士多心了,本人确无他意,一心想结识你这位见义勇为的朋友。”
施瓦茨教授早已不耐烦了,举起拳头在男人脸前晃了晃,用中文低声喝道:”先生,如果您不想挨拳头,请马上为这位尊敬的女士让开路。”
赵经理显然没料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会对他动粗,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姬豫向李明唐、施瓦茨和文晓南使个眼色,三人迅速离开现场。
经过这场意外,姬豫心情一直烦乱,晚饭也懒得吃。夜暮降临,姬豫来到宾馆不远的马道街。马道街是古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历史悠久,北宋年间盛极一时。马道街南头有一家甜食店,四间房的门面,那里的豆沙切糕、赤豆汤、玫瑰汁糯米粽和黑芝麻汤圆,姬豫至今记忆犹新。
五彩灯光下的马道街比白日还要热闹,姬豫找到那家甜食店的时候心情一下子降到冰点。昔日热闹的店面被各色服装占据,只在临街处保留一扇不足三米宽的窗口,卖些冷饮和几样甜点。姬豫要了一杯密封的赤豆汤,漫无目的沿着步行街走了一段,实在忍受不住闹市的喧嚣,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耳边顿时清静许多。小巷一段剥蚀的院墙上,蔷薇正开得热闹,稠丽的花朵覆盖了整个院墙。
面对一墙蔷薇,姬豫的心情好了许多。打开密封的塑料杯,一边用吸管喝着赤豆汤,一边立在墙下懒懒地望着繁乱的花朵。一杯赤豆汤快要喝完的时候,耳边传来轻柔的女声道:“好漂亮的花儿,是蔷薇吧?”
这声音好熟悉,姬豫忙回头看,——竟是赵姨,她的联系人。姬豫虽保持着镇静,内心却一阵不安,赵姨这时候主动找上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赵姨仰脸望着墙上的浓艳的花朵,低声道:“大哥让我告诉你,今日你在拆迁现场的表现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哥的意思……为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命你立刻停止跟踪任务,原地待命,等局里风险评估做出后会决定你下一步的行动。”
姬豫心头一沉,毫不迟疑回道:“是,害羞草明白!”
赵姨停顿片刻道:“有什么话要告诉大哥?”
姬豫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回道:“请您转告大哥,都是我的错,我……我辜负了大哥的期望。”
赵姨慈祥的目光望着脸色苍白的姬豫,换做轻缓的口气道:“姑娘,别太放心上,有些事……对与错很难评判。”
姬豫含着泪,目送赵姨悄然离去,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巷的尽头有一家批发雪糕和冰淇淋的小店,姬豫要了三盒不同口味的冰淇淋,立在蔷薇花下,一口气将三盒冰淇淋吃完,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同一时刻,与姬豫空间距离不超过五百米的开封宾馆。施瓦茨破鼓乱人捶换上休闲装,敲响了李明唐的房间门,察看过他的伤情后,指着隔壁的房间问道:“博士,不想去楼下的花园转转吗?那里有几棵海棠开得不错。”
入住宾馆后,高原的房间再次与李明唐相邻。李明唐已明白施瓦茨担心高原窃听他们的谈话,心下虽暗笑他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但还是打蛇随棍上道:“教授,恭敬不如从命,一切任您安排好了。”
两人来到楼下的花园。花园的面积不大,除了几棵观赏类木本植物,三五株巴西四季海棠正处在盛花期。施瓦茨眼睛望着啤酒黄的花瓣突然问道:“博士,你没有感觉姬女士的来历十分可疑?”
李明唐警惕地望着施瓦茨教授,反问道:“教授,这话什么意思?”
施瓦茨教授回道:“下午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场面你也看到了,你对姬女士有何评价?”
李明唐不假思索回道:“不错啊,姬豫侠肝义胆,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令人肃然起敬。”
施瓦茨教授摇摇头说:“姬女士救人的场面确实令人敬佩,今日,我们放下这个话题暂时不谈。——博士,事后我估算过不止一遍,从姬女士向那个女人冲过去,再到她爬上房顶救人,用了……不到一分钟。”
李明唐想了想回道:“这不奇怪,她的体型本来就适合运动,如果……再练过体操、田径,并不难做到。”
施瓦茨教授环顾四周,从坛里挖出一把土,捏成团后递到李明唐中手,指着五米开外的一棵白玉兰的树干道:“博士,请您试试,看能否击中它。”
李明唐莫名其妙望一眼施瓦茨,将泥团投向那棵白玉兰。泥团没击中茶杯口粗的树干,落在不远处的草坪中。李明唐突然明白了施瓦茨的用意,搓着掌上的泥土陷入深思。
施瓦茨教授盯着李明唐,步步逼近道:“姬女士扔出的石块……不偏不斜,准确地击中房顶上的女人手腕,博士,您刚才也亲自体验过,没有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可以做到吗?”
一句话提醒了李明唐,神色紧张地问道:“教授,你的意思……姬豫的身份有问题?”
施瓦茨教授紧锁眉头回道:“令人费解啊,如果是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一定会千方百计将自己隐藏起来,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我想,也许是为了商业利益,她受雇于某家背景不明的大公司。”
李明唐下意识地捏着右耳垂,继续问道:“教授,你又如何证明自己的判断?”
施瓦茨教授胸有成竹回道:“这好办——姬豫如果是安全部门的特工,身份暴露后再呆下去已毫无意义,她的上司会立刻将她召来。如果是为某个商业集团服务,她还会继续与我们合作下去。因为我们都有对方不具备的优势,离开任何一方,寻找不死之花的路就可能陷入绝境。”
李明唐望着明艳的四季海棠无言以对。眼前又浮现出姬豫清澈似水的双眸,他不相信这双纯洁的眼睛会欺骗自己。花园中灯光黯淡,施瓦茨教授在朦胧的灯光中观察着李明唐脸部的变化,告知他道:“我刚刚接到总部的回复,那个整日缠着我们的梅森记者,原名高原,三十一岁,犹太人,出生地开封,政治背景不详,大学期间曾加入一个温和的犹太人组织。”
李明唐不以为然道;“教授,猎奇是记者的天性,出身和政治背景就这么重要?”
施瓦茨教授耸耸肩道:“博士,非常遗憾,你不懂政治,我也不想就民族问题与你商讨。但我敢打赌,高原在跟踪我们,他背后一定有个神秘的组织在遥控他的中国之行。”
李明唐不禁黯然。他本能地感这次中国之行风生水起,有许多目的不同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
施瓦茨教授继续分析道:“话归正题。依我的判断,中医堂的李先生没有撒谎。——也许前人没告诉他当年的秘密,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那面子虚乌有的唐代金鹊镜。”
李明唐所有所思道:“教授的话极是。当年在开封府暖阁内,李太医不可能将不死之花的秘密在大庭广众下告诉宫女。也算是急中生智吧,李太医借赠镜之名向宫女暗示了什么。因为赫佳蓝樱是他看着长大,平日里少不得向她讲授诗文和中医药理,老人家坚信聪明无比的宫女一定会解开金鹊镜里的秘密。一清道长与陈坛主虽非等闲之辈,但毕竟缺乏与太医的沟通,自然难以悟出镜中之谜,所以才会有后面的明抢暗偷。”
施瓦茨教授望定李明唐问道:“博士,如果我没猜错,您一定掌握了金鹊镜中的某些信息?”
李明唐便取出iPhone手机,进入互联网后输入关键字“唐诗 金鹊镜”,经过短暂的搜索屏幕上出现一首李白的《代美人愁镜二首之一》,原诗前半首是:
明明金鹊镜,
了了玉台前。
拂试皎冰月,
光辉何清圆。
施瓦茨看过那诗,皱起眉问道:“博士,从这首普通的古诗中你看出什么?”
李明唐叹一口气回道:“一头雾水。”
施瓦茨依然紧皱眉头道:“那个陈壁同——文晓南的太姥爷,不是江南才子,兄弟会的坛主吗?我想他一定精通诗文,就算是一时不解,最终也该悟出谜底。这个文女士,到底是真的不知,还是在卖弄玄虚?”
两人正讲着话,李明唐的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息的铃声。只见屏幕上显示:师兄,晚十二点古吹台见。李明唐抬头见施瓦茨洞察一切的目光正盯着他,只得回道:“是……文晓南的。”
施瓦茨严肃的表情松驰下来,笑道:“您们中国有句俗语——说曹操,曹操就到。约会的吧?博士,老实承认,您是不是更爱姬女士?”
李明唐冷不防被人揭开心底的秘密,脸上不由地发起烧,回道:“教授开玩笑了,萍水相逢,爱又何来?”
施瓦茨却不依不饶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暮色渐浓,施瓦茨去宾馆餐厅,李明唐却完全没了食欲。当他闷闷不乐回房间的时候,在开满紫藤花的小道上意外地遇见散步的姬豫。知晓了姬豫的身份,李明唐心中不由地多了一层隔阂,不大自然地咧咧嘴笑道:“姬豫好闲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