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农历五月初五,未初。
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费尽周折来到登封。那时的嵩山大多还未开发,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两人在山中苦寻数日仍未见到拂光寺。端午那日,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走到东林寺已过日中。两人细细打量过斑驳的山门,进到古木参天的院内,面对略显奢华的大雄宝殿不约而同摇了摇头。两人去佛前焚一柱香,纳兰文博向蒲团上专心诵经的释空方丈施礼道:“打搅了,师父可知拂光寺?”
释空方丈头纹丝不动回道:“施主若是拜佛,眼前便是佛祖,何必要舍近求远?”
赫佳蓝樱上前施礼道:“佛有千面,人有万别。师父,弟子苦苦寻觅的是能洗去心中之尘的大智大慧的佛。”
释空方丈回道:“菩提本为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赫佳蓝樱听了,去香案下面用手指抹了一把,将沾着尘土的手指伸在释空方丈面前道:“大师,心尘不扫,何以渡人?”
释空方丈缓缓睁开双目,望一眼纤纤玉指上的灰尘,念一声“阿弥陀佛”道:“佛既然已在心中,何须再苦苦寻找身外之佛?施主请回吧。”
赫佳蓝樱从释空方丈似露非露的禅语中猜到他一定知晓拂光寺的秘密。正苦思冥想着如何感动他的佛心,殿处走来一位清瘦的老汉,花白的辫子盘在头顶,一步一瘸进到殿内,倒身便扑在佛前,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才起身拜道:“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我的二春平平安安回来,老汉每日给你磕头烧香了。”
纳兰文博待老汉起身后上前问道:“老人家可是遇上麻烦?”
老汉上下打量过气度轩昂,撇着一口京腔的纳兰文博,疑惑地问道:“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纳兰文博抱拳回道:“老人家猜得极是。晚辈家住京城,一向敬佛拜佛,特为寻找拂光寺而来。刚才听到老人家求佛保佑儿子平安归来——这可是怎么回事?”
老汉再次打量纳兰文博,又看看释空方丈。释空方丈微微点头道:“老人家,这位施主也是好菩萨的,但讲无妨。”
老汉叹口气道:“说来话长,先生可听说过嵩山千年首乌?”见纳兰文博点点头,老汉接着讲道:“俗话说‘百年人参千年乌’,这物什极为少见,据说可以驻颜养容,自武则天称帝便是皇宫的贡品。到西太后这里,更是宫里少不得的珍品。太后每隔九年便派宫里的官员住在登封城,催促药农上山寻找何首乌。五百年以下的还不行,必须是五百年上成人形的方可交差。先生不知,嵩山虽大,但要找到五百年首乌也着实不易。既便是找到了,得到它更是九死一生。”
赫佳蓝樱久在宫中,又是慈禧太后的贴身宫女,也知太后每晚就寝前必服一盅雪莲首乌散。那方子还是白云观道士所献,据说是用天山博格达峰的百年之根初放的雪莲,嵩山五百年以上的何首乌,晾干后研成粉状,再以内蒙古哈拉哈河源头的哈伦圣泉水调制而成。太后长年不断服用,倒也十分有效,皮肤光泽一如青春之妇,连法国大使威尔逊夫人都向她讨教保颜秘方。赫佳蓝樱虽听说那几样稀世之物来之不易,却不知仅其中一味便是药农拿性命换得,不禁问道:“老人家,寻一支千年的首乌确实不易,为何还要拿性命去换?”
老汉望一眼衣裙鲜亮,容貌妍丽的赫佳蓝樱,回道:“小姐是外地人,俺就实话告诉你吧。五百年以上的首乌那是成了精的,长在悬崖峭壁不算,多半还有虫蝎毒蛇守护。至今也没人说得清为啥,每次挖去一支千年首乌,四面的山上总要有大批的虫蝎毒蛇死去,有时候连飞鸟也难逃一死。因此,那些虫蛇才将首乌视为性命,以死守护。药户每次上崖,少不得与这些虫蝎搏斗一番,一旦中了剧毒,有的当场坠崖摔死,有的毒性发作不治而亡。我这腿,便是早些年采摘首乌从崖上跌折的。”
赫佳蓝樱黯然片刻问道:“老人家,你们……不去不行么?”
老汉苦笑道:“小姐到底是外乡人。每年这时候宫里来的太监催得紧,知县大老爷又亲自坐阵,派了谁家不去,那就是抗旨,户主杀头,家人收监。今日,二春就是被一群官兵押上山。刀架在脖子上,你说,去不去由得你么?”
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的目光闪电般相撞之后,纳兰文博向老汉问道:“老人家,他们何时进的山?”
老汉回道:“今日一早,背上干粮和家伙就上路了。这会儿……大概已进到山中。”
纲兰文博道:“老人家,快告诉我们怎么走,也好追上去将他们拦下。”
老汉哆哆嗦嗦问道:“公子,你是想让我们一家人送死?”
纳兰文博斩钉截铁回道:“官府那边有我顶着,老人家不必担心。眼下我们马上进山,在发现首乌前找到他们。”
老汉再次将纳兰文博打量一番,还未开口释空方丈劝道:“老人家,这位施主是真心救你,还惦量啥啊?”
老汉这才回过神来,躬身作一个揖道:“多谢大老爷,俺家二春这次若能逃过这一劫,俺一定每日为恩人烧香祈福。”
赫佳蓝樱不禁笑道:“老人家,他年轻,受不得这些,您老也别折他寿了。快告诉我们进山的路,再晚,就来不及了。”
老汉迟疑半晌道:“山上的路比麻还乱,你们进去就会迷向,别瞧老汉腿残,走山路不比你们年轻人慢,恩人这里稍等一刻,容我回去拿些用具和干粮带你们进山。”
释空方丈拦住他道:“嵩山深处山高林密,小路多歧,也许三两天还寻他们不着。老施主家境也不宽裕,各位的干粮和御寒的衣裳您老就不用管了,我这就去给他们安排。”
老汉走后两人从释空方丈口中得知,老汉姓梁,祖辈以采药为业。大儿子就是九年前被逼进山寻找首乌,在崖上中蛇毒不治身亡。
不到半个时辰,梁老汉果然肩上挎着绳索、腰间插着采药的橛头,身后斜背一个紫花布的包袱过来。这时一个小和尚也将一个包袱送来,里央是青衫长衣和烙饼,另外还有几只寺中包的僧粽。纳兰文博接过,与自己的包裹一同斜胯在肩上。三人收拾停当,拜别释空方丈一刻不停向山中进发。
百年前的嵩山还处在未开发的蛮荒状态,大山深处遍布原始和次生林。走到日落,只是偶尔碰上几个樵夫和药农。向他们打听,也未曾见过梁老汉的儿子和官兵。眼看夜色渐浓,三人只得在溪边寻一块空地安营扎寨。梁老汉仍腿脚灵活,三两下便用石块垒出一个灶台,又从近处砍些枯柴,用火镰引着火,取出一只锡打的小锅,盛上溪水架在火上。
望着老汉熟练地忙活着,赫佳蓝樱问道:“老人家常常在山里跑吧?”
梁老汉往灶里添着柴回道:“如今兵荒马乱,药材也只卖个柴火价,歇两天家里就要断顿。没法子啊,除非大雪封山,就是刮风下雨也挡不住往山里跑。”
赫佳蓝樱沉默片刻问道:“老人家走遍嵩山,可曾听说过拂光寺?”
梁老汉想了想回道:“拂光寺从未听说过,不过……浮沉寺倒是有一座。”
赫佳蓝樱继续问道:“老人家,那寺前可有一片水潭?”
梁老汉惊疑地望定赫佳蓝樱回道:“不错,若是月亮好的时候,照在那潭上,明明亮亮,真好比大户人家的镜子。小姐……是否去过哪里?”
赫佳蓝樱抑制住兴奋,忙问道:“浮沉寺三字如何写?”
梁老汉努力回想了一会儿,趁着火苗的亮光,用手中的枯枝在地上依葫芦画瓢将那三个字描了出来。仰靠在青石旁的纳兰文博探身看过,稍一琢磨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抓住梁老汉胳膊问道:“老人家,那寺在何处?”
梁老汉刚要开口,听力超群的赫佳蓝樱已辨出不远处的密林中极轻微的丝弦之音,惊喊一声道:“小心刺客!”
话音未落便听到“嗖”地一声,一只冷箭从林中射出,直向梁老汉飞来,纳兰文博反应更快,顺势将梁老汉一把扯倒在地,那箭便从头顶掠过。纳兰文博已从怀中抽出转轮手枪,返身朝着冷箭飞出的林子打出一枪,大喝一声:“保护老人家!”转眼便跃入林中,向密林深处追去。
梁老汉也是阎王面前的常客,临危不见一丝惊慌,反向赫佳蓝樱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赫佳蓝樱观察四周,见风险已过才回道:“没事,老人家受惊了。”
梁老汉回到灶边,从容不迫往火中添些干柴,头也不回向赫佳蓝樱问道:“小姐与公子好身手,想来也是习武之人吧?”
赫佳蓝樱笑道:“惭愧,晚辈也是偶尔为之。老人家就不要提了,若嵩山论剑,那真是班门弄斧啊。”
梁老汉笑道:“小姐不必谦虚,如今的少林寺已不是从前的少林,放着好好的经不念,仗着一班武僧专与官府勾结,善事不多,恶倒没少做。”
赫佳蓝樱回道:“老人家讲得极是,从十三棍僧救唐王,一次次被官兵洗劫,官府的事它没少参与。你说,一班子和尚,好好的经你不念,善事不举,与官府掺和个鸟?依我看,少林寺的大劫又不远了。”
梁老汉忙双手合十,低头念声“阿弥陀佛”,笑道:“小姐,你就不怕佛听到怪罪下来?”
说话间水已煮沸,梁老汉从包袱里取出两只粗釉小黑碗,去溪边冼干净,将开水倒入碗中道:“知你们不是俗家之弟,乡下粗人的物件不肯乱使,才从家中带了这个来。”
赫佳蓝樱笑道:“老人家也是心细之人。”
碗中的水未凉,忽见纳兰文博从林中出来,青石上端起小黑碗一饮而尽,抹着嘴巴道:“林子太深,让他们跑了。”
梁老汉端起锡锅将小黑碗斟满,眯起眼睛问道:“公子,老汉也许不该多嘴,——两位不像读书人,更不似出来做生意,你们来嵩山一定有什么目的吧?”
为了博得老汉的信任,纳兰文博将寻找不死之花的秘密如实告与他,随后话峰一转道:“老人家,您如今明白了吧?他们杀您是要灭口。一旦讲出浮沉寺的位置,您老反倒安全了。”
梁老汉听了点头道:“在东林寺望到你们第一眼,便觉两位不是寻常百姓,果然被老汉猜中了。”梁老汉向纳兰文博和赫佳蓝樱招招手,待他们走近了,压低声音将浮沉寺的路径讲了出来。这时刻天色已暗,纳兰文博听完跳到一块青石上,面对密林大声喊道:“你们给我听着,冤有头债有主,我想知道的老人家已告诉我,再放冷箭只管冲着我就是了,欺负老百姓算不得好汉!”
为防止再次遭到袭击,晚饭后沿溪边寻一处开阔的草地宿营。梁老汉砍些枯柴,拢起一堆火道:“夜里住山上烧堆火是少不得的,那些狼啊豹子的怕火,毒蛇毒虫也不敢靠近。”
夜里静下来,四面山上不断传来凄厉的狼嚎与野猪啃食的咯嚓声。赫佳蓝樱和身躺在火堆旁,头枕包袱仰望着星空总感到不踏实。幸亏满族女孩不缠小脚,赫佳蓝樱白天的时候还能坚持攀崖涉水,但毕竟是初次出宫,一天下来浑身如散了架地疲惫。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合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又突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见纳兰文博披一条和尚的直缀,正隔着忽明忽暗的火堆凝视自己。赫佳蓝樱不由地一阵心跳,忙将目光移向别处。却发现狭窄的溪水对面静立着几只绰绰的黑影,细看原来是一群饿狼,个头高大的头狼两眼冒着绿荧荧的寒光,透着凶残、冷酷,令人不寒而栗。赫佳蓝樱又是一阵哆嗦,心中却感动不己,想来纳兰文博一夜未眠,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她。纳兰文博见她醒来,隔着火堆小声安慰道:“别怕,也别招惹它,我们人多,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听了这话赫佳蓝樱胸中热浪翻滚,一直到天亮再未合眼。
天亮后草草吃过早饭继续赶路。其实脚下已没了路,椎夫与药农踩出的小径被茂密的灌木和草丛覆盖,惯走山路的梁老汉举着砍刀在前面开路,赫佳蓝缨与纳兰文博紧随其后。走到日上山顶,梁老汉在一枝折断的枸杞树旁停下却步,观察着断枝的残痕。纳兰文博上前问道:“老人家有什么发现?”
梁老汉指着几处断枝的茬口回道:“公子看清楚了,这些茬口高低一般地齐,像是一刀砍出来。柴刀短,一刀下去砍不出这宽。依我看,这处荐口定是刀剑砍出。除了兵和匪,百姓进山没人会带那些家伙。”
纳兰文博想起老人的两个儿子是被官兵押解进山,忙问道:“老人家,您看这茬口有多久了?”
梁老汉细细看过断茬,又将身俯在断口处闻了一闻,回道:“该是昨日留下的吧。”
纳兰文博欣喜道:“总算找到他们的踪迹,想来不会太远了。”
梁老汉摇头道:“他们的脚步也不慢,今日怕是追不上了。”
又走了一程,梁老汉的脚步却明显慢下来,只见他大口喘着粗气,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纳兰文博心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梁老汉揉着膝盖苦笑道:“真是走了背运,关节眼上这只好腿也不争气,年轻的时候落下的旧伤,大概……又发作了。”
纳兰文博抬头望着前方耸立的山峰,心知再往前走,梁老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梁老汉也叹口气道:“算啦,这就是命,剩下的就看二春的造化了。”
赫佳蓝樱道:“射出的箭岂有收回的道理?老人家,不如这样吧——您老就待在这里,我们寻着这条路继续追他们。我们年轻,路上赶得紧一定会追上他们。”
梁老汉忙摆手道:“这怎行!前面山高路险,常有野兽毒虫出没,你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汉我一辈子不得心安啊。”
纳兰文博已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和衣物,放在梁老汉面前道:“老人家放心,我们虽然不如您路熟,毕竟也是练过功的,腿脚上得来,路上小心些就是了。”
梁老汉听了翻身跪地谢道:“两位活菩萨,请受老汉一拜。”
两人慌忙扶起梁老汉道:“老人家千万要不得,您老在折我们的寿啊。”
梁老汉取出锡锅和黑釉碗,交与纳兰文博道:“你们带上,晚间也好有口热汤暖暖。
安置罢梁老汉两人继续往前赶。日中时分忽见前面山凹升起一股炊烟,两人见了心中大喜,加快脚步急急赶了过去。穿过一片密林,见溪水边石块垒成的灶火上架着一口小铜锅,近处靠石立着一只背篓,篓中是不知名的药草。火上的铜锅正冒着蒸气,却不见做饭的人。纳兰文博举手示意赫佳蓝樱停下,两人迅速隐蔽在树后。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位头顶盘着长辫,身穿紫灰短衫,腰间扎一条藏蓝腰带的男人从溪边斜着走上来,手中还握着一把滴着水珠的肥大的野菜。采药人一直将侧面对着他们,看不清长相。但从修长的身材和敏捷的脚步看非常年轻。
确认四周再无他人,纳兰文博挥挥手,两人闪出林子向陌生人走去。陌生人走到锅前,正想将野菜放入沸水中,听到脚步声忽地转回头来。一刹那间,竟如施了魔法般定在那里,手中的野菜也脱手落在脚边。赫佳蓝樱也似同时着了魔咒,张大嘴呆若木鸡。许久,才如梦中惊醒一般,惊喜地喊道:“元吉——”
年轻人仿佛从睡梦中苏醒,狂喜地喊道:“蓝樱,是你?”
两人相对着跑过去,离着几步远却又停了下来,互相打量着对方,既有几分惊喜也多了几样生分。好一阵元吉才疑惑地问道:“蓝樱,你怎么跑到这里?”
许是长年风吹雨淋太阳晒,元吉肤色如枣,神情刚毅,已不是当年的书生模样。赫佳蓝樱这才想起纳兰文博,待她想给两人作一番介绍,才发现纳兰文博已下到溪边,正专心致志用溪水擦试着靴子上的尘土。赫佳蓝樱默默望着溪边的纳兰文博,明净的眸子忽地飞上忧郁的阴霾。
赫佳蓝樱帮元吉做饭的间隙已将来嵩山的目的全告诉他,元吉听后变色道:“凡是药农都知,嵩山上千年的首乌极为珍贵,每株必有虫蛇守护,就是发现了也没人敢拿命去换。我去年曾见过一株,虽是极喜欢它,却也不敢近前。这么说……二春此去必是凶多吉少。”
赫佳蓝樱忙问道:“元吉,你还记得那株首乌长在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