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讯室出来,检察院的人一见面就问:“开口说话了吗?”
陆海洋说:“说了。”检察院的人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我已经戒了。’”
回到支队,魏泽西和高伯成竟然在陆海洋的办公室门口等着。杨光问他们为什么不打他手机,魏泽西说:“你看看你手机开了没有?赵菁菁来了,手机也不开了,我还表扬你不重色轻友呢。”
杨光一看,确实关机,不过不是因为赵菁菁,而是因为审讯牛世坤。
陆海洋热情地迎他们进屋,张跃生、宋建伟因与魏泽西不太熟悉,告辞了。大家坐下后,陆海洋说:“本来想请你们吃顿饭的,可是这几天实在太忙了。除了这个案子,还发生了几起刑事案件。”
魏泽西说:“我知道。我和高记者来主要是我要兑现诺言,陪高记者采访警方对牛世坤一案侦查的情况。”他就要离开清州了,这是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而且,高伯成写完这个稿子之后,也要到省城去当自由撰稿人了。刚才他们已经约定,后会有期。
陆海洋说:“这个你放心,这是我们当时谈的条件嘛,局领导已经同意了。情况可以让杨光介绍,最后我看一下稿子可以吗?”
高伯成说:“这没问题,而且我已经与一家全国很有影响的杂志社达成协议,稿子分期连载,但必须由当地公安机关盖章。”考虑到公安机关希望媒体大力宣传的普遍心理,他没有告诉陆海洋他已向那家千字千元的杂志社承诺此稿为独家新闻,保证首发。要想扩大宣传,只有等其他媒体转载了。这也正是他所期待的,多多益善。
杨光笑说:“侦查情况,魏泽西也很清楚。”
魏泽西说:“你们是官方嘛。”
高伯成不好意思地笑笑,打开了他的包,终于拿出了那支原版录音笔递给陆海洋。陆海洋一看,说:“还是个新玩意儿嘛。”
魏泽西说:“这可真是‘证据啊,历尽艰险,我将你呈上正义的法庭’。”
大家都笑了。陆海洋说:“我给大家打开,一起听听,看看原装的是个什么货色。”
打开录音笔——牛世坤与金明峡的对话结束之后,是街市上嘈杂的声音。
“你是……魏记者?”金明峡的声音。
金明峡突然大声叫道:“停车!”
紧急刹车声。
“快开,去市里!”
“能不能再开快点,我给你加钱!”
“你放心,我不会趁火打劫的。你如果经常坐车就知道,老价钱。”杨建清的声音。
“你快点想辙吧,这车早晚要被警车撵上。”
“停车吧。没你的事,快走!”
车门打开又关上。
“真他妈遗憾,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过这样更好,我们可以在这山里兜风啦!”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简直太可怕了。”柳明的声音。
“这跟我们没关系,一场虚惊而已。吓着你了吗?”
“吓死我了。”
杨建清嘻嘻地笑。
“你笑什么?”
“你受惊的样子太好看了!”
“还笑,笑什么?”
“复习考大学的时候正时兴批判共产主义渺茫论。老师就拿着报纸鹦鹉学舌说,共产主义就像登山,我们已经登到半山腰看到山顶了,怎么能说共产主义前途渺茫?”
“我不懂那时候人们干吗要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争来争去——你要干什么?又没有人追咱们,干吗要把车停在这里?”
“登山。”
“登什么山呀,这么高,你能爬上去吗?”
车门打开的声音。
“听说野外怀上的孩子聪明。”
男欢女爱的声音。
“你好像挺羡慕那个记者的。”
“我羡慕了吗?”
“你的眼睛瞒不过我。其实呀,你对没考上大学还是很在意的。”
“无所谓。有你,我知足了!”
“别别,你把我弄痒痒了,老老实实开车吧。”
“等春天的时候,我带你再来。那时,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好看极了。”
“如果你考上了大学,我们还能是夫妻吗?”
“不能了吧?那你每天从花店看到的肯定不是我——可我宁愿不上大学。”
“我们说好了,春天的时候再来。”
接着,是蔡琴的歌声——有一天你离去,我不会哭泣,我会在寒风思念中你。有一天你离去,我不会哭泣,我会常在星夜里,想念着你……
车门打开,又关上。又是车门打开、关上的声音。过了很久,又是蔡琴的歌——远去的笑声,远去的誓言,昨日的缠绵在我的眼前翻滚不停……
戛然而止。
大家静静地坐在那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说不出哪里不舒服。陆海洋却把录音笔关上了,说:“后半部分纯属个人隐私。”
“这隐私部分能不能归还受害者?”杨光问。这毕竟是柳明和她丈夫两个人的隐私,也许现在对于她非常重要。
“当然。还有那个随身听,结案之后,也应物归原主。”陆海洋说。
高伯成说:“如果不是我们那次见面,我还不知道出租车司机已经遇难。权力的腐败对社会的破坏力实在是太大了!”
采访结束后,陆海洋要留大家吃饭,感谢记者对公安工作的支持。杨光问魏泽西什么时候走,魏泽西说新任记者这两天就到,接住头就走。陆海洋听说魏泽西要调走,马上说:“正好,我们为魏记者饯行。”
一切都结束了。
陆海洋、杨光为魏泽西摆的饯行宴竟然不经意地为魏泽西的驻站生涯画上了句号。繁华过后,一切归于宁静。牛世坤出事以后,魏泽西也成了清州的名人、名记者,但已经没人愿意再与他打交道。凡是找记者站有事的人都直接找吴克信。市委换届改选大会以后,吴克信反倒忙了起来,和新闻中心的驻站记者们奔忙于各县之间。魏泽西一日三餐准时到市委食堂吃饭。大家见了,点个头,敬而远之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有点落寞,但他也想通了,反正他也要走了,只等新记者到任,他便打道回府。有时候他想,如果他一来清州就这样,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这天晚上,吴克信从阳平打来电话,说:“新记者明天就到了,我争取赶回去为你送行。你先准备准备吧。”放下电话,魏泽西又找出报社的调令看了半天,试图破译有关命运的密码。但这就是一张调令:根据工作需要,经研究决定,调清州记者站记者魏泽西同志回报社报到。
魏泽西开始收拾东西。电脑里的文件,该删除的删除,该拷贝的拷贝,之后便是这三年收到的稿件了。整理之后竟然有一尺多高。这些稿件大多是垃圾,也有反映情况的材料,但都被他粗略看过之后束之高阁了,唯有那对农民父子的材料,竟然引导他干了一件轰动不小的事。这么想着,竟使他震惊,如果不是他和杨光把出租车司机的死与金明峡的案件联系起来,牛世坤便很可能侥幸逃过此劫,当上了市委常委,权力越来越大,成为直接领导清州公、检、法、司的市委政法委书记。如果再往上走,成了精,就更祸国殃民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级组织授予魏泽西什么荣誉称号的迹象。杨光最多只不过会被市公安局记一次个人三等功。这些,他也想通了。他是为社会做了件好事,但也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给一些人带来了恐惧和戒心。他准备把这些材料抱到后院的垃圾池中焚烧,它们来自清州,还将它们还给清州吧。
魏泽西拿了一只打火机,抱着材料出门,走过空荡荡的走廊,从大楼的后门出来。夜晚的市委后院明暗交错,路灯、树木、绿篱,像一个巨大的没有演员的舞台,而垃圾池所在的位置恰恰一片漆黑。他绕过花池,走过一排平房车库向黑暗中的垃圾池走去。他没有发现,有一个黑影正像幽灵一样尾随着他。他把材料放在垃圾池旁边,按保密规定,所有的文字材料必须焚烧,垃圾池里的墙壁早已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黑暗中显出几分阴森。他拿起一份打印材料,用打火机点燃后扔进垃圾池。材料在池中燃烧,火光照亮了黑色的墙壁,他不断地把地上的材料往垃圾池里丢,竟然有一些燃烧的纸片像有灵魂似的升腾起来,在空中舞蹈,使人有一种被这迷人的景象陶醉了的感觉。他的身后,一个黑影正一步步向他走来,他本能地转过身的一刹那,那黑影高高地举起了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