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个认识过程和是否有主观故意的问题。在当时,我没有认为是犯罪,县委书记让我这么做,我能不听县委的吗?就说非法拘禁,领导叫你去抓一个人,说这个人身上有可疑物品,甚至什么也不说,你能不抓吗?不抓,可以追究你不作为;抓了,没人追究就不是非法拘禁。还有金明峡的案子,整个清川谁都知道就是牛世坤要收拾他的,县公、检、法不还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办了?他开金矿的,家里确实有那东西嘛,但有这东西的人多了。李华良也是这么服从我的,下级服从上级嘛。我的问题,我这几天也想了,就是人格上的缺陷,对权力与法律失去了原则上的判断。我现在想,如果牛世坤是个好领导,他又欣赏我,又将会是怎样呢?可是……这是天意。走到这一步,我不怪你们,说句人物的话,我也不恨牛世坤,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却没收过我一分钱的贿。”
听完了,陆海洋、张跃生、杨光他们觉得这案子越审越没劲。他们干吗要来听余长永说这种废话?刚刚还看见一条大鱼,一转眼,游走了。
由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吴立发主持的案件协调会在市检察院会议室召开。
市公安局与检察院双方进行了协商,决定对刘海涛、翟二亮一案退卷补充侦查,余长水因涉嫌非法拘禁和伪证罪被批准逮捕,合并侦查,重新提交起诉意见书。
牛世坤的犯罪事实,涉及公安方面的由刑警支队继续侦查。
会议结束的时候,周永年笑着对袁方说:“牛世坤那边,我们可是没招了,你们再派人去审吧。牛世坤还真是个人物哩。”
袁方说:“零口供好啊,公安少犯错误,也少麻烦你们检察院动不动就来查我们违法乱纪了。”
周永年又回头拍着陆海洋的肩膀说:“不过这一次,连我都忍不住了。你审吧,只要能让他开口说话,我什么都没看见。”
陆海洋笑笑。
吴立发也笑着走过来,说:“这样的案件,我们清州能在全省开个零口供的头,也算是牛世坤对司法的一大贡献嘛。”
散会以后,回到局里,袁方对陆海洋说:“审讯可以放一放,先调查掌握证据。你们认为什么时候审讯合适,自己决定。不必向局领导汇报。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下午一上班,陆海洋安排张跃生带人去电信局,把牛世坤与余长水1月19日以来的全部的通话记录调出来,包括每一次通话时间,列一个清单。牛世坤可以不说话,让余长水逐次回忆通话内容。余长水每次与牛世坤会面的内容,也要搞扎实,形成一个证据链。
之后,他叫杨光过来,说:“杨光,案件已经告一段落了,你现在想不想去清川?”
杨光当然想去,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赵菁菁了,假公济私何乐而不为?而且,这世上的事很怪,他是土生土长的清州市人,清川离清州也就百千米,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清川。大学毕业后,在市委组织部也好,当刑警也好,所辖的几个县、市都去过,就是无缘去清川,可到最后偏偏找了一个清川媳妇。
“清川的女人好啊,深山出俊鸟。”
杨光笑笑说:“是吗?”
“都快做清川的女婿了,还不老实?”
“陆队,你知道了?”
陆海洋说:“你们组织部的人喜欢考核干部,吴延昌已经向我调查过你了。”
杨光说:“原来是这样。这个老吴!”
下楼走到车前,一身戎装的武警士官高丛已经等在了车旁。他是市局从武警支队临时借用的,也算是转业实习。平时陆海洋习惯自己开车,但是跑长途为了防止疲劳驾驶,必须有专职司机,这是市局规定。
陆海洋对杨光说:“你坐前面,一路好好观赏风景。这条路,你以后要经常走。”
高丛问:“为什么?杨队要到清川挂职了?”
“挂职?对对,挂职!”陆海洋说,“挂职好。”
车出市区,杨光一路上竟然很激动。他觉得好笑,自己就这么真的坠入情网了?初春还没有真正到来,山坡上已经有青草泛出,一些不知名的花零零星星地点缀在回黄转绿之间,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来到宾馆,县公安局局长张国强、政委魏金池,还有副局长王成东已经在房间里等着。陆海洋、杨光、高丛一行三个人,县局为他们订了两个房间。陆海洋说:“账我们结。”
张国强笑了,说:“要搁以前,我就装糊涂让你们自己结了。这一次,只要涉及牛世坤的案子,县里全包了。现在是茹县长主持工作。”
陆海洋说:“除了牛世坤,还抓了余长水,我们很不好意思。”
张国强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这个局长没有带好队伍啊。还有金明峡的案子,我也够得上是助纣为虐了。”
魏金池红着脸,说:“你回去给袁局长建议一下,把县局收归市局就好啦,也别让我们下边这么作难。金明峡的案子是我具体办的,我已和国强局长正式向市局写出了书面检查。”
张国强说:“县委管公安局也要有个章法啊!你们知道,王局长一直抓刑侦,牛世坤打电话向局党委建议,要我们换个年轻有为的。虽说是建议,也没明着说,就是要换成余长水嘛。这下可好,把余长水换队里了。刚才魏政委说了,但那只是我们的个人检查,县局党委还决定就这几年的工作认真向市局党委汇报,深刻检查违规违纪甚至违法办案和参加非警务活动的情况。”
“我能理解,摊上这样一个二蛋书记,你们也难啊。咱们是不是先查一下他的办公室?”陆海洋说。
“所有贵重一点的赃物都被检察院收缴了。不知还有没有有价值的证据了。钥匙也在市检察院的人手里,他们就在楼上,要不上去见见?”
于是,大家一起上楼,去见市检察院的人。因为牛世坤的事,市公安局、检察院两家在清川相逢也是一件叫人倍感亲切的事情。见了面,寒暄之后,陆海洋他们拿了牛世坤在宾馆和县委办公室的钥匙,逐个搜查。
县委书记办公室虽几经查抄,但仍保持着昔日的豪华和气派。特别是宾馆办公室套间里阔大的席梦思床,使人联想到床上的故事,再看卫生间,女人用的高级洗浴用品、香水,一应俱全,还有24小时热水。这里真像是县委书记的后宫,权色交易的乐园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杨光在高大的皮椅上坐了坐,伸手拨动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那面小党旗,感觉就是不一样。当时,牛世坤可能就是这么坐着说“在清川,与我牛世坤过不去绝没有好下场”这句话的吧?
杨光拉开抽屉,想认真地检查一下,没想到一上来就看见了那个随身听,它静静地躺在一摞文件上。这正是他们所要找的,原以为说不定已被检察院收缴,没想到还在这里,如此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杨光想起了杨建清,想起了柳明拿着这个随身听听歌的情景,他们并没有招谁惹谁,却惨遭横祸,连这个廉价的随身听也不明不白地跑到了牛世坤的手里。
杨光忽然想到,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牛世坤的尊容呢。他用目光寻遍了整个办公室,竟没有一张牛世坤的照片,问陆队:“你见过书记大人吗?”
陆队说:“只见过一面,但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了。”
张国强说:“这墙上原来挂着好几张牛世坤与上级领导的合影呢,检察院怕影响领导形象,都收起来了。你们不见他好啊。没准再见他,我还是有点怯气。”
两个办公室搜查了一遍,只有这个随身听。
从牛世坤的办公室兼卧室出来,赵菁菁已经站在走廊的红地毯上等杨光了。县局的同志觉得奇怪,但很快就明白了。张国强说:“杨光,你可真有眼力,这可是我们清川一枝花啊。”
杨光走过去,站在中间,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的陆队。这位是小高,武警士官。县局领导就不用介绍了。这位是赵菁菁。”
陆队很满意地点点头,小声对高丛说:“小高你看,真是久等必有好妻啊。所以,你别着急。杨光,我放你假了。”
杨光就和赵菁菁一起走出宾馆,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牛世坤的形象工程怎么样?早听魏泽西说过不止100次了!”
第二天上午,顺便带赵菁菁回到清州,杨光把她带回了家,正式拜见母亲。母亲于是明白上一个是糊弄她的。杨光说:“妈,我上午还有事,你们在家说说话,好吗?”杨光走后,他的母亲心里嘀咕:这一个是不是真的呢?
中午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杨光心里第一次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回到家一看,母亲正和赵菁菁包饺子。菁菁擀皮,母亲包,已经包好的饺子放在盖帘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餐桌上的碟子里放着切好的香菜、姜片,还有醋和油炸辣椒。这一下子勾起了他记忆中的许多生活图景,幸福原来如此简单。
下午,杨光随陆海洋、张跃生、宋健伟去看守所,正式提审牛世坤。
牛世坤在看守人员的看押下昂首挺胸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审讯室的时候,他看到这一次审他的是4个穿警服的陌生人。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神情,换成一副木然的样子,坐进受审椅上。
“牛书记,我们可是久仰大名啊。”
牛世坤抬起头,看着审讯者,又把脸移向别处。
陆海洋示意放录音。牛世坤以为这只不过是故伎重演,根本没有当回事。可是一听,竟是蔡琴的歌——午夜的钟声将要敲响,曲终的字幕又要出现,既然有开始就有结束,你不必为此感伤,有人说人生如戏,有人说戏如人生。
牛世坤听得一脸的难受。关掉录音机之后,审讯室里非常的静,只有袅袅的歌声还隐隐地回荡。
“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竟然好意思偷人家良家妇女的随身听?你知道,她无辜的丈夫就这么死了,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安心吗?能这么无动于衷吗?”
牛世坤依然木然地看着他们。
陆海洋打开皮包,取出两袋水晶牌水果糖,走过去递给他:“我们去了你家,见了尊夫人和你的女儿,他们说你不抽烟,喜欢嚼糖,你女儿早就给你准备了,是你最喜欢吃的水晶牌。可是,按规定你暂时不能接受任何外来物品。所以我们来时专门给你买了两袋。还有你的家人,让你保重身体,她们等你出来。”
牛世坤因为双手被铐着,陆海洋把糖轻轻放在他怀里。牛世坤手动了一下,用指尖抚摸着玻璃纸包装袋,终于流了泪,长吁一声,开口说话:“谢谢,我已经戒了。”
说着,他站起来,两袋糖果“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你坐下,我们没说让你走。”
牛世坤又慢慢坐下,依然是一副木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