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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明城镇

魏泽西走到了桥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清川大道的全貌,县委、县政府的牌子格外的醒目。除了那些崭新的建筑和走在路上的各色人等,偶尔也有小轿车驶过,还有便是大道两旁让人感觉扎眼的风景树了。在这个北方山区城镇,到处都是热带植物:棕榈、塔柏、芭蕉等。无奈此时正值隆冬,眼前的树木与夏天的景色有天壤之别,它们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地低着头,更像一把把扫帚戳向灰色的天空,难怪那个农村少年会把棕榈树点燃看火焰。

关于北方小南国这个创意,社会上流传着许多版本:浪漫型的,是说牛世坤异想天开;世俗型的,则是说牛世坤并没有那么天真,而是为了给小舅子生意做。魏泽西会选择或者更相信哪一个呢?当然,最好去问一问牛世坤,看他如何解释。不过这一次,他不想见牛世坤。

魏泽西又顺着桥头梯形渠岸的台阶下到了渠边。他像一个心怀叵测的鉴赏家,认真察看了音乐喷泉的各个主要部位,首先是电源,渠边的电源箱与输水管道一样的锈迹斑斑,想要打开那把锈锁恐怕只有用铁锤砸了。电源线已经有几处断裂,像死蛇一样缠绕着水絮在水里摇摆。更严重的是,几乎所有的喷水管道都有漏洞,就是说这座音乐喷泉实际上已经成为一堆废铁。上一次来,他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牛世坤说是音乐喷泉,一般在重大节日的夜晚喷放。魏泽西想自己一个小小的记者的到来并非重大节日,也没有赶上重大节日,就闭嘴不再追问。

他在采访本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记下了有关内容,拍了照。做完这一切之后,再看清川大道上的行人,并没有人关心他一个陌生人在这冬天的大渠边干什么。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反倒使他产生了一种没遇到什么阻力的平淡。遗憾的是,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建造这样一座音乐喷泉需要花费多少资金,也不知道那些风景树总共投资了多少,以及从经济学的角度,市政建设投资与当地经济发展的比例……

关于清川和牛世坤,他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甚至清州人都知道,清川有个牛二蛋。但对于现在的官员来说,老百姓怎么看甚至怎么骂怎么编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上级领导赏识。也许在群众眼里,牛世坤是个二蛋,独断专行,胆大妄为,可在上级领导的眼里说不定是敢作敢为,有开拓进取精神呢。更何况还有穷山恶水出刁民一说,从牛世坤往上,清川历届的县委书记没有一个善终的,临走时不是被骂得狗血喷头,就是夜里偷偷地溜走。如果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那么魏泽西对牛世坤的印象的确很复杂,为人热情,豪爽大方,作为县委书记,清川县的一把手,不但亲自陪他吃饭喝酒,还陪同他参观了市政建设、畜牧开发区、木耳香菇培植基地,也够礼贤下士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清川是国家重点扶贫县,经济基础落后,刚刚取得的成绩来之不易,希望他这个省报记者以后多支持清川的工作。但换一个角度,牛世坤作风霸道,缺乏修养,好大喜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会使人想到他平时是怎样的唯我独尊、颐指气使。而所谓支持清川的工作其实就是支持他的工作,退一步说,就是别给他添乱。接下来的情况果然不出所料,记者站一方面相继收到群众举报牛世坤好大喜功、贪污受贿、生活腐败的材料,一方面清川县委宣传部不断派人送来清川形势一片大好,为牛世坤歌功颂德的稿件。因为吃了人家的嘴短,魏泽西亲自编造了许多表扬稿件,比如清川被评为全省卫生城镇先进县、小城镇建设模范县之类的稿子,按新闻界的惯例或者陋习——这几乎不用通过教学,模仿就是了——冠以本报记者的署名,在省报不抢眼的位置发出。至于群众的揭发材料,因无迹可查,只能暂时放放了。所谓暂时,其实就是永久。几乎所有的驻站记者在调离岗位整理办公室时都会发现在这些尘封的材料中,有许多触目惊心的事实已经被时间证明,从而隐隐地后悔自己失去了许多成为名记者的机会。

坐在渠边,望着凛冽的渠水,魏泽西大脑里有一种被冰镇的感觉。他掏出手机,给林莹打了个电话,林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采访。

她说:“你注意最近的报纸了吗?各地驻站记者发来的稿子都挺有分量的。你可要抓紧啊。”

最近的报纸他当然看了,文章的角度都很聪明,但到底有没有分量,只有天知道。他说:“我正在抓紧。”

从渠边上来,他抬头看了看天,阴云薄翳的天空竟然露出了放晴的迹象。他想到别处再转转。这时候他看见一辆清州牌照的桑塔纳出租车在县委门口停下来。车牌号码也很有意思:T2324。一个年轻人下了车,提着一个包,微笑着朝汽车点点头,他扶了扶眼镜,好像还微微愣了一下神,然后向县委大院走去。那个年轻人魏泽西似乎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是《清州广播电视报》的记者,但名字记不清了。他正想着,看见出租车向他缓缓驶过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司机,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不知道司机对她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半掩皓齿,微微一笑,透出一种古典的小家碧玉般的美丽,那女子随手动了一下挂在车前的中国结,中国结在她眼前一晃一晃。

这一幕很动人,魏泽西下意识地笑了。不过他不能坐他的车回去,他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他摆了摆手,目送汽车掉头远去了,然后点了一支烟,过了桥,很寂寞地走进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