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雾园
她说自己不害怕是假的,她很害怕,尤其是在伍儿来过了之后——
预料之中的事,她被孟大娘关进了柴房思过,只是她并没有想得那么的严重。
直到伍儿来过之后。孟大娘让她送来了吃的,还有敷脸的冰块和毛巾,还有烫伤药,她就说嘛,孟大娘嘴上骂得最多,可心里还是疼她们的。
可伍儿却是一脸哭丧的跟她说,之前也有丫头惹大爷不高兴,被打了二十大板子才撵出去,她这次都动上手了……
她现在才真切的意识到时代的不同,观念有多大的差异,在这里,她们认为主人家待遇好是主人家的恩惠,而她却认为那是她自己的劳动所得;她一直认为,和雇主吵架,顶多就是开除,可显然后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打你个半死扔出去是正常的,下人动手打主人那是大不敬,这个年代里,大家族里动用私刑都是极其平常的事情,不过他们不叫私刑,叫‘家法’罢了,惨了……
看来她答应复生真的是个不明智的决定,上次被车撞死,好歹没有太大的痛苦,这回要是被活活打死,那可就玩儿完了,她宁愿先一头撞死。自己怎么就那么衰呢?
这可怎么好呢?
她真的很想哭,可是怎么挤都没有眼泪,难道是害怕过度反而没有眼泪了?长长的吐一口气,她想自己真的是太随遇而安了,明明是在害怕的,明明是在害怕的……
她一直很迷茫,读书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常常觉得自己的成绩只是父母炫耀的资本,对于将来的生存问题觉得好遥远,似乎都不是现实的东西,她承认自己懒散、叛逆,但她决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起码她从没有想过靠别人吃饭,只是她觉得工作的好坏都在于自己的心情,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喜欢由别人来决定她做什么。
直到来了这里,她一度也很迷茫,甚至幻想着自己会偶然成为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直到肚子饿得走不了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如自己所愿,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还是撞到一个人贩子手里,卖到燕家做了丫鬟,总算是温饱不愁,可惜……
她想家,想父母,想同学,想学校的点点滴滴,可是也不想回去,因为那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这里……同样也没有,是的,她似乎很自由,不必对什么人负责,也不必担心有人整天唠叨,可是,她不得不对自己的肚皮负责,或许,那种想象的自由原本就是幻象吧!
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现实是残酷的,不错,真的很残酷!
不过,她依然还是保留着那份坚持,她会找到自由的天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平静也好,喧闹也罢,她的心是快乐的就好……
如果……如果她这次可以逃过一劫,能过平安度过,她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是不喜欢的,也一定要快乐的去做,如果她能死里逃生的话……
她想妈妈,还有爸爸,还有小雨,还有武成,还有……
“二哥,她就是那个不要命的丫头?”深夜,燕家庄褪去了白天的喧嚣热闹,此刻漆黑一片,而在后院柴房门口却多了两条鬼魅一样的身影——
“看上去不像是那么有脾气的人啊?”清新的声音略带了些戏谑:“她真的很小呢,以前没见过,面很生啊!”
“是为了玉儿的婚事,新招进来的,”另一个声音沉静沙哑:“云尚说,是从南边的人贩子手上买过来的,应该是家里都没有人了。当初是瞧着模样不错,看上去老实本分又不太说话,所以才招进来的……”
“不太说话?”开始的一个声音笑出声来:“是啊,一说起话来就惊人,听说大哥都没有反驳的力气了,呵呵……”
她的睡容很沉静,完全不像是闯了祸的人该有的表现,据说大哥的脸这会儿还有些红肿,这小丫头可不是在演戏,真是动了肝火,用的劲儿可不小。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比大哥脾气更坏的丫头,”那个沉静的声音也笑了起来,“尤其是在大哥狂怒的情况之下,竟还有比他更愤怒的,而且还是个丫头,我从没想过,大哥会在一个小丫头面前窘迫成那样……”
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下午的事情很有意思,他们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跟大哥说的话,却让一个小丫头骂了个过瘾,那一记耳光一定让大哥牢记一辈子!
他看的出来,她当时不是在演戏,更不是为了引起主人家的注意而使出的招数,那是本性的流露,甚至让人怀疑她的出身。她似乎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聪颖和胆量,排辞遣字之间可以听出,她学过书习过字,应该有些笔墨。只是率真得叫人哭笑不得,真正的性情中人。而现在,她的样子却更像个孩子,睡得毫无防备,如此沉静……
“那二哥打算如何处置她?”处置?他一点没觉得二哥要处置这个丫头的意思,倒是云总管和孟大娘紧张得不行,整个下午一直在给她说情。
“大哥也静养得差不多了,也该热闹热闹才是……”
“……是吗?我早就这么觉的了,这样放任大哥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哦?你倒是早有先见之明,不如……这个当家也由你来做如何?”
“……啊,什么?开……开玩笑的吧,二哥?”
“二哥?”
“不要啊,二哥,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二哥的,我不要当家啦……”
“你要把她吵醒吗?”
“不,不是,二哥……”
……
她不知道自己是幸运呢,还是不幸。真的不知道!
她在柴房里待了三天,正等得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收拾一顿的时候,孟大娘来了,眉开眼笑的说什么她真是好运气,大爷没有追究她的无礼,不过二爷还是很生气,不过念在她年幼,而且也被关了柴房,得到了教训,所以也不再追究了,不过,她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在厨房帮工了,而是搬到雾园去,做大爷的贴身丫头——
她无语!
还说什么不再追究,骗三岁的孩子呢?让她搬到雾园去专职伺候那个恶质男,岂不是两看两相厌,一天都过不去又得动手了,她虽然知道而且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可是一旦怒气冲昏了头,也是一样什么都不顾了的,搞不好一天也处不下去就开打了,那还了得?
再说了,这样的工作才是真正在惩罚她,她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想让她自己提出离开,所以才想到的这一招,真是够阴险!要不都说无奸不商,领教了!
她真的应该拍屁股走人,真的!
可是……
唉,她现在能真切的明白,人活着,真的不容易!
呜呜……他们竟然用涨工钱这一招来对付她,太卑劣了!
算了,横竖是要命一条,拼了!
预期中的大眼瞪小眼——
不过不是她和燕知秋,而是她和燕忠。他那种恶狠狠的眼神摆明了想生吞活剥了她,是啊,一不小心在他的面前修理了他的主人一顿,怎么说都有点侮辱他的能力的嫌疑,老实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啦,谁叫他那位主人那么没水准呢?她的好脾气也看分谁了,对待恶人,她一向更恶!
她瞪得眼睛都疼了,燕忠都还没有收‘眼’的打算,她无奈的叹了口气:“麻烦你让开,早饭都凉了。”
燕忠依旧故我。
“要不,你端进去,他吃完你再给我拿出来?”她认真的提议,因为她也觉得她不应该直接和某人碰面,以免旧恨加新仇。
燕忠皱了皱眉,犹豫着挪开了身子,让出一条门缝——
“我拜托,你当我纸片人啊,”小姚翻了个白眼,上前撞开一道通道:“我再瘦也得需要一些空间。”
在燕忠错愕的目送中,小姚踏进了有着不愉快记忆的屋子,左脸又在隐隐作疼了……
没有看见预期中的黑脸,小姚略松了口气,将托盘放下之后,强作甜美的说了一句:“大爷,请用早餐!”
而后转身出门,要她在里面伺候他吃饭,别说门儿了,窗都没有,为避免流血冲突,她还是退避比较合适。
她刚出门,就听见里面的人叫‘燕忠’,燕忠立刻闪身进去,她一个人在门廊的栏杆上坐了好一阵,才看见燕忠拿着托盘出来,她欣喜自己平安过了第一关,跳起来接过托盘,转身就走——
“你等等,”燕忠突然在背后叫住她。
小姚差点跳起来,不会又出了什么岔子吧?一想到这里,她真是胆战心惊。
“爷让我带你熟悉熟悉雾园的环境,”燕忠面无表情的开口:“你跟我来。”
以前看《红楼梦》的时候,里面的丫鬟都是有级别的,她一直以为夸张的成分居多,不过现在她真的有相信,因为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啊,听伍儿说,在大户人家的丫鬟有等级是很正常的,等级越高的丫鬟,月钱多不说,还不用干一些体力活,而且还可以拽起来教训下等的丫鬟,燕家庄里虽没有分得那么明,不过多少也有所区别的,上面主子不说,下来是云总管,总管手下有管理护院的袁副总管,管理帐房的薛副总管,还有管理后院的孟大娘,孟大娘手下呢,有绣房的管事,洗衣房的管事,厨房的管事……等等一大堆分工明确的小头目,再下面才是他们这些丫鬟小厮,外带长工跑腿的,就连她们这些丫鬟也有因为分工不同而等级不同的,厨房帮工的丫头,洗衣房的丫头差不多同属于三等丫鬟,而绣房的丫头,传菜的丫头,各个门厅站班的丫头可以算是二等的丫鬟,而主人们身边贴身的丫头毫无疑问的属于一等丫鬟,据说庄子里要有下等的丫头转身做了主人的贴身丫鬟,一定被其他的丫头们恨得牙痒痒,嫉妒得要死,不过到她这里却除外——
她原本一个厨房帮工的临时丫头,搞不好连三等丫鬟的级别都不够,动手打了主人一个耳光不说,还一夜间升级做了一等丫鬟,说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过托她这位主子的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下人表现出对她的嫉妒,而大多数的人是可怜或是幸灾落祸。
小姚重重的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回廊的栏杆上,将手上的水壶放在一边,想到刚刚的白痴对话就泄气——
既然是别人的贴身丫头,当然伺候人是少不了的,送热水进屋,把洗脸的水温兑好,拧干了毛巾递到他手上,再一层一层的铺好被子,换洗的衣服要收起来,明天一早要穿的衣服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关键的是床头的两根绳子一定要放在显眼的地方,绳子的那头都绑着一个铃铛,红色的那根终点在燕忠的房里,而绿色的那根就一直通到她的房里,庆幸的是,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被半夜召唤过!
收拾好床铺上的一切,再仔细检查一边,没有什么遗漏的才转过身继续伺候他大老爷洗脸,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她想都没想就冒出来一句:“要不要烫个脚,现在晚上很冷,烫烫脚比较好睡。”
说完就后悔!
不用说那个老爷的脸色了,就是燕忠的目光如‘锯’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她正在担心,好容易安静两天的家伙不会又要发飙了吧,她可不想重蹈那天的覆辙,正在犹豫要不要开溜避难,却听到那家伙有气无力的声音:“你下去休息吧,后面的事让燕忠来做。”
她还敢说什么?当然是提了水壶就往外走啊,他没发脾气真叫人意外!
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他不是一头喜欢乱发飙的狮子吗?不是应该四处咆哮的吗?况且她确实说到了他的痛楚,那天过后,孟大娘也就跟她说过,他的腿完全没有感觉,所以从不允许别人碰他的腿,那简直就是他的禁忌,而那天她无意拍了拍他的腿,最后才演变成暴力事件,怎么今天没动静了呢?
反常,绝对反常!
该不会是酝酿了更大的暴风雨吧?
他没受伤之前一定帅得令人绝倒,这两天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更仔细的观察到他的五官,英气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梁,轮廓性感的深红色唇,即使是戴着半张面具,可她每次都会看得出神,只是因为很少运动的关系,脸白的很不正常,叫人偶尔有种怜惜的感觉,不过再一想想他那天的狂乱表现,又叫人心有余悸。
他应该算是个病人吧?那她就应该像对一个病人一样对他了?
也不对,他受伤好几年了,即使有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身有残疾也不代表应该对他另眼相待啊,再说了,脾气还那么坏,谁惯着他?
她只求他们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永远平平静静的相处下去。
还有,管住她自己的嘴,千万千万别在说出像今天这样的蠢话了。下一次恐怕就不像上次那么幸运的过关了!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以她那天的恶行恶状,二爷怎么还把她调到他身边来了呢?
没明白!
她该怎么办呢?来了大半个月了,一直还是好不好,坏不坏的,气氛好尴尬哦!她真是快要被憋疯了……
他刚刚的声音听起来好可怜……是她的错觉吗?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想哭……
应允她进雾园的原因?
燕知秋微微转了头,他知道燕忠的疑惑,只是……
老二说,这丫头不禁不怕他,而且比他更叫人害怕,所以来照料他最合适,况且,燕忠毕竟是个男人,有些细致的活干不来,他身边多少应该有个料理生活的丫头,更要紧的是,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她会比他的脾气更大……
因为这样吗?就是因为这样,老二才让她进园来服侍他的?或是,自己也有一点点的动摇?
老二的想法何其明了,这丫头,是唯一不会将他视作病人来看待的下人,与其说她不怕他,不如说,她彻底将他视作一个正常人,所以对他毫不留情——
看着她,他的左脸都会隐隐泛疼,那一耳光着实让他震惊不小,至少……至少那一瞬间,脸上的疼痛让他撇去了可怜的自尊,尽管只有片刻,他的心痛确实被掩盖了……
还有昨天晚上,她随口说的傻话,呵,他应该要大发雷霆的,至少应该怒斥她几句,可一看到她的眼睛又没有了兴致,她看着他,有些懊恼,却没有害怕,也没有尴尬,她只是意识到说错了话所以有些沮丧,却没有其他丫头们那样的惊恐,或是……小心翼翼,她时时回避他,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在生他的气吧!
她直视着他的残缺,没有假装视而不见,也没有露出半点同情之色,就像对待平常人一样,尽心伺候,却不时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至少,在她眼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同情的怪物,这很难得,很难得……
所以,老二说让她给他做个贴身丫头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
她说的话历历在‘耳’,她所说的他又怎会不明白?只是……
他一向自认并不暴戾,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动手打一个毫无过错的小丫头,真是汗颜!
她是个奇怪而大胆的丫头,就算跟他说话,她都自称‘我’,而不是‘小的’,或是‘奴婢’,她应该学过书习过字,措辞之间尽管奇特,却很有条理,但却没有书香气息的咀文嚼字,语句都很简洁明快。她对一些礼仪规矩似乎颇不上心,性情也很随意,举止也是大大咧咧,真不像个女子样!
在她的眼里,他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品行恶劣,脾气粗暴的大家少爷吗?
他能感觉到她的回避,除了迫不得已要做的事情,她都尽量离他远远的,是在害怕他又一次动手,还是在害怕她自己又一次不顾身份的和主人大打出手?
还是她也在生气,明明心里还在抱怨,却还要她来伺候一个曾对他大打出手的男人,很让人生气吧!
她的行动力很强,总是说做就做,就算是非常不喜欢的工作,也还是会一边埋怨一边行动,他知道燕忠跟她很不对盘,因为上次的事,燕忠一直耿耿于怀,老二或许猜对了一点,燕忠太过忠心,所以反而忽略了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呵,老三问过,老二心有所想,他只想一个人生活,却又担心自己被遗忘;他想要正常的生活,却又无法忽视身上的残缺。他想要什么?
呵呵……
谁知道他想要什么,连自己也很迷惑,所以生气吧,懊恼,沮丧,疯狂……
燕忠自然是不明白的,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将这样一个放肆的丫头留在身边。那丫头自然也是不明白的,只是不知何故,她执意将他视作一个正常人,却正中了他的下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啊!
浅酌了一口清茶,继续着刚刚被打断的书页,轻轻翻过一页。
“那丫头在做什么?”
“打扫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