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醉美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米关像往常一样去福利院。
这天,她带着已经修改完成的实验作品,拉过孩子们一一试穿。看着小家伙们兴奋的样子,米关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愉悦。就是这一张张纯真笑容以及充盈在他们身上的鲜活生命力,让她在一次次临近黑暗悬崖边时,硬生生把自己拖了回来。
“小米姐姐,你一个假期织这么多,手上有没有留茧?”有小朋友唠叨着,上去扒开她的手检察。米关手心张开,小朋友一下子看到了两块巧克力,顿时喜不自胜。
米关笑吟吟望着他们,忽然觉得盛夏的阳光不再那么晃眼,风也熏然。
如果有可能,她是真的想停下来,能够无比平静地微笑着向几年前的自己挥挥手,向乐乐挥挥手,告别。
如果有可能,她也想以忘记作为开始,停止回忆,活在当下。
只是,现在还不能。她像个刚跌倒的孩子,痛彻心扉,还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
“小米姐姐还有没有巧克力?”小家伙们纷涌而来。
“不行,阿姨说过吃多了牙齿会烂掉。”
“真的吗?刚刚我吃了好几块怎么办?都怪长腿哥哥,刚刚他带好多巧克力过来……”
米关浑身一震,一把拖住讲话的小孩,“你说什么?”
小孩子吓一跳,“巧、巧克力——”
“长……长腿哥哥?”是阳光太过灼烈,米关一阵眩晕。
“是啊。”小孩放松下来,伸手一指,“小米姐姐快看啊,长腿哥哥就在那里。”
米关昏昏然望了过去,心脏顿时猛然一动,呼吸停滞。
不远处的走廊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旁边长椅上,低头和几个孩子絮絮交谈。米关视线一触及对方的侧脸,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离得越近,米关渐渐看清,他穿了件带有极淡的蓝色条纹的白衬衣,一条浅色休闲裤,一双白球鞋。离得再近,可以看到他略带苍白的脸,俊秀的五官。似是察觉到有人走近,他抬起眼,神色清清冷冷望了过来。
米关迷离的神色已慢慢清明。她勉强一笑,“宇文欢,怎么是你?”
宇文欢淡淡抿嘴,打个招呼。
他正在教几名年龄略大的唇腭裂孩子学英文。米关在旁站了片刻,听到他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唇腭裂儿童那极困难的发音,一遍又一遍。她忽然记起了乐乐。以前乐乐在时,主要负责帮助残疾孩子做康复训练,或是做一些户外游戏运动什么的。乐乐看上去总是无拘无碍的样子,对待小朋友却甚是有耐心,从无厌烦。
想不到欢也是如此。看上去冷冰冰的,对孩子们倒十分和气。
“小米姐姐。”
米关衣角忽然被拽住了。她低头,看到拐着拐仗的小宇。他扬着嘴角,半嗔半喜,“小米姐姐,你骗人的哦。”他伸手一指,“你不是说长腿哥哥永远不再回来吗?你骗人。”
宇文欢听到了,他抬头,静静望向米关。
迎上他的视线,米关怔了半晌,微微地笑了。
随着孩子们晚饭时间的开始,福利院义工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
米关走时匆匆忙忙,在人群里张望宇文欢的身影。一眼看到他后就很快跑过去,“宇文欢,你有开车来?”
宇文欢把几本英文版儿童读物收好,淡淡地点头。
“太好了,我搭顺风车。”米关跟在他身后,微微笑,“现在正是公车最拥挤的时段,我肚子已经饿扁了,没有力气挤。”
宇文欢瞟她一眼,淡淡问:“怎么没开车来?”
“啊,我总觉得,来福利院做义工,开私家车的话会很‘那个’。”她呵呵笑。
宇文欢两手抄在裤袋里,他脑海里浮现她那辆伟大的“私家车”,无语。
宇文欢是真的无言以对。有时候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火星来客身上存了心思,还一存就是七八年。
上车后,米关说:“我知道和平路有家日式小餐厅,那里的烤鳗鱼饭和金枪鱼刺身好吃极了。一会儿到那里,我请你吃好不好?”
宇文欢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从不在外面吃。”
听着这语气平平的话,米关眉毛一竖,直想踹人。
“若是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宇文欢单手把握方向盘,神色依然淡淡,“我来做,不会等太久。”
米关在心里计算一下,她很清楚,这样的时间段在外面等吃饭的人比天上星星还要多。于是她勉强点点头,“好吧。”
车子驶进米关无比熟悉的住宅区,果然,如宇文妈妈所言,停在了她所住的对面的那幢楼。
电梯停在十一层,宇文欢拿钥匙开门。米关一走进,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地耸耸肩。雪白的墙壁清清冷冷,室里所有家具装饰都是冷色系,沙发是浅青色,地板是灰蓝色,整间屋子和他宇文欢的人没什么区别。
宇文欢很快便进了厨房,留下米关一人参观着这间雪藏室似的屋子。
客厅的落地窗处,搁着一只小型书桌,上面摆了几本书和一部笔记型电脑,地上散着从旁边扯过来的电源线。看上去……好像有些突兀的样子。米关定睛瞧着,心里有些奇怪。看得出,这片本该出现在书房里的小天地,应该是宇文欢比较频繁的活动区。
他在客厅里看书工作吗?果然,他是一个有怪癖的家伙。米关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不经意的一个抬眼,她却蓦地呆住了。
米关愣愣地看着窗子对面——那、那不正是她的书房窗口?
呆视良久,她低头,看着桌上的几本书。再转头,望望地上有些散乱的电源线。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像苏格拉底一样,一无所知。
她茫然地想,宇文欢这家伙,莫非是在监视她?
难道是宇文妈妈怕她出什么事,所以才要他这么做?
一种细微的、得不到信任的难过滋味陡然浮上来,米关紧紧敛眉,呼吸渐渐加重,她蓦地转身——
“砰”的一下,宇文欢下巴被她的脑门撞得生疼,这个莽撞的火车头!欢敛眉扶住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恼火。
米关则惊跳起来,愤而指控:“干吗不出声!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肚子不饿吗?”宇文欢轻飘飘地瞟她一眼,径自走到餐桌前坐下。
冲动是魔鬼。乐乐生前曾无数次警告她。米关谨记在心,不敢妄动。心里的疑问和猜忌却横冲直撞,冲击着她原本就算不上伶俐的大脑。
桌旁的墙角处有一座酒柜,里面摆了不少红酒威士忌。米关一眼瞟到,心里微微一动。在大脑做出衡量之前,她已踮起脚拉开了柜门。
她把里面已开启的一瓶红酒取出来,拔去瓶塞,咕咚咚连喝几大口。
宇文欢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由着她发神经。
米关闷声打了个嗝,回过神。她即便脸皮再厚,也忍不住讪讪,放下酒瓶坐到了餐桌前。
宇文欢神色倒还算温和。他起身把方才的酒拿来,倒了两杯,分别摆到自己和她面前。桌上摆了一盘清蒸鲈鱼,一盘清拌笋丁,还有一份汤——木瓜鲩鱼尾汤。
米关拿起酒杯凑到嘴边,余光却一眼瞟到那份汤。她一个恍惚,咕咚一下,喝下一大口红酒。
“这样喝会醉的。”欢敛眉移开她的酒杯。拿过汤勺,他盛一碗汤给她。
米关忙夹了几块笋丁吃下肚,渐渐觉得有些酩酊之感。好像喝太多了。她暗暗想,舌头有些发麻。
欢把汤碗递给她,她大着舌头道声谢,接过去便低头喝了一口。舌尖在口腔里微微打了个卷,米关只觉唇齿留香,清冽异常。她睁大眼睛,这味道——明明是似曾相似的!
呆怔半晌,米关端着碗,再次连喝了两口。
胃里热热的,脑袋开始眩晕。猛然间,她昏沉的脑海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顿时清明一片。
这汤的味道……
她呆呆地抬起脸,呆呆地望着宇文欢,神色不知不觉变了。
宇文欢迎上她犹如燃火似的眼神,怆然暗惊,脱口问:“你怎么了?”
她不答,瞪视他良久良久。
就在宇文欢疑心她是不是喝醉了的时候,米关忽然“扑”的一下,瘫到了桌上。
欢大吃一惊,“米关!”他伸臂扶起她,但见米关双目紧闭,眉头微颦,“米关,米关!”他晃动手下单薄的肩,她却唔唔地扭了两下,呼吸渐渐均匀。
宇文欢瞪着她。
他慢慢平静下来。有一瞬间,直想把她丢去窗外。
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的心脏迟早会闹出点毛病。桌上的菜渐渐冷却,欢早已没有胃口。米关埋头睡死在餐桌前,让他再一次怀疑此人之构造异于常人。
宇文欢慢慢地伸出手,停在她脸边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她面上的发丝。宇文欢脑中回忆方才她瞪着自己的模样,那双大眼睛里仿佛燃烧着足够把他焚灭的烈焰。
那一瞬间,他一阵惊心动魄,还以为她什么都明白了。
转眼,她却睡成猪头。
宇文欢动手把餐桌收拾完毕,回头看着她微蜷的身子。他终是走了过去,扶起她横抱在怀。他把她放到了客房的床上,拉过薄毯盖住她的身子。他没有开灯,月光下观望醉酒的米关,像是观望一个瑰丽不可及的迷梦。她脸蛋嫣红,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淡淡影子,嘴唇比玫瑰花瓣还要明艳动人。
宇文欢缓缓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支着额头,一动不动。
月光把她的肌肤映成了珍珠色泽,他的眼光连一秒钟都难以离开。
一些回忆的片段渐渐浮现在脑海。
米关对他态度如何,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他记得,高考那年暑假,米关整天往他家跑,每时每刻都黏在乐乐身边不放。有次他在偶尔经过门外,听到书房里下棋的那对小恋人在低低交谈着什么——
“乐乐,你和宇文欢真的孪生兄弟吗?”
乐乐翻了一串白眼,“你以为,你第一次见他把他错认成了谁?”
米关大窘,用力捶他,“可是你们一点都不像。”她嚷嚷,“每次来你家,见到叔叔阿姨我一点都不怕,可是却怕他怕得要命。”
“谁让你之前发挥你那宇宙黑洞似的想象力,把他想象成科学怪人。”乐乐敲她的头,“欢有些轻微自闭,不过,我们一直当他是一个内向而害羞的小孩,你可不许欺负他。”
“可是我觉得他对我有敌意。”米关悻悻然,强调,“他恋兄,所以对我有敌意。”
乐乐在门里爆笑。
宇文欢在门外黑线布额。与此同时,他觉得心脏仿若被一条无形丝线缠紧,心浮气躁。
他知道她对自己一向疏离,却想不到会疏离到这等地步。他曾无意中见到她和乐乐在一起时的情景,她整个人儿仿佛散发着蜜般气息,活似融在他臂弯里的一汪春水。
那样的情景,对现在的米关来说,再也不可追。对宇文欢来说,却依旧不可及。
不公平啊米关。你把我的世界搅了个翻天覆地,自己倒是无知无觉。
长夜漫漫,却又短促。
身边的人发出了细微声息。宇文欢转过脸,他看到月光下米关额头上泌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渐渐紊乱,像是处在噩梦里。
宇文欢先是无措,随后,他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不动声色地安抚。米关渐渐平复下来,呼吸慢慢放轻,放轻……猛地,她张开了眼睛,迎上了宇文欢的视线。
她呆视良久。
宇文欢知道她正糊涂,他连呼吸都放轻,怕吓坏她。
米关坐起来,她眼神迷离,毫无预兆地,眼角滴下一颗大而剔透的泪珠。
“乐乐……乐乐……”她发出含糊的呜咽,倾身扑进他怀里。她抱住他的颈子,开始狂乱地吻他。她的嘴唇散发着绝望的热度,细细的胳膊以惊人的力度箍紧了,她咬着他的嘴唇,哭叫着,“什么时候带我走……乐乐,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宇文欢不知道米关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这半梦半醒的噩梦中度过。这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刻米关的绝望和恍惚。他有一百个理由去柔声安抚,去温暖。
可是当她柔软炽烈的唇贴上来的那一刻,宇文欢几乎是战栗了一下。两秒后,他选择推开——像他们初见时那样,重重地把她推开——
米关跌到床头,背部的疼痛让她的脸上流露出瞬间的痛楚和茫然。随即,她的眼神里流露出骇然。
她认出来,他不是乐乐,他是宇文欢。
然而,就是趁着这一瞬间的清醒,宇文欢一把拖过她入怀,扶住她的颈子,重重地吻了上去。
米关闷声惊呼,伸手捶他。
有些事物,是真的可以美到令人以死相殉。宇文欢模糊地想。他吻到她满脸的泪,他攥紧她双腕好一会儿,松开手,“米关,米关,我宇文欢。看清楚,我不是你的乐乐。乐乐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你要弄清楚,他再也不会回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暗夜里,月光下,他漆黑的眸子像是梦魇,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米关惊恐欲绝,只觉得自己随时会被那片黑暗所吞没。寂静中,她爆发出一声惊人的呜咽,痛哭失声。
宇文欢收紧双臂,抱紧她纤弱的身子。
无数浓郁的情绪从心底汹涌而出,漾出来,漾出来,蔓延至全身静脉,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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