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忘世出尘
没有刁难,只是有礼的寒暄,他们仿佛就像初次见面的医者与病患家属之间一样,潇夜璃波澜不兴,平静地看不出一丝破绽。
此刻她正坐在床沿的雕花梨木凳子上,开始动手掀开孩子身上的紫貂暖裘,名贵的衣料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小小的身子,不知道是衣服太大还是盖衣人的用心,裹的甚至连脸都看不见了。
她缓缓掀起暖裘,那的确是一个可爱且漂亮的女孩子的脸,却无端泛着一层青黑色让她看起来毫无生气。难道?潇夜璃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急急伸出手去,一手探向她的鼻间,一手扣向她的脉搏——气息全无!这个如花一般可爱的女孩居然在还未来得及盛开之前就无声无息的凋零了……
那分明已经是一张死人的脸。随侍在侧的蓝暖暗暗心惊。
“我救不了她。”潇夜璃缓缓站起来走出屏风,屏风外是正焦急等待的容泽和神志不清的慕容嫣。
容泽震惊地看着她,而慕容嫣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跨前一步,站在潇夜璃面前,狰狞道,“你敢见死不救?”
那是一种凄厉的恐怖,看在潇夜璃眼里却是蚀骨的凄凉,她淡淡的看着她,“不是我见死不救,是我救不了她,她死了,在你们到圣医谷之前就已经断气了。”她无力地闭了闭眼睛,“我,无力回天。”身为医者,她早已看透了生死,却还是不能轻松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那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纯洁的如一张白纸,却在还来不及被染上颜色之前便被无情的撕碎了。
容泽已经惊地说不出话来,泠儿虽然不是他的亲骨肉,可他是一直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看待的,疼爱有加,然而,他终究是留不住她的性命。更何况,对这个孩子,他付出的又岂是金钱和疼爱而已,他陪上的是他自己和潇夜璃的终身幸福。
“死了?”慕容嫣一怔,茫然道,“泠儿怎么会死呢,你不是神医么,你是神医,她怎么会死,你说,你回答我。”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面色狰狞,居然动了杀机。
“夜璃!”容泽大惊失色地抢上,然而在容泽扑上之前,蓝暖的水袖已到,只轻轻一卷一拂,慕容嫣便被逼退数步,她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惊愕,她的功力本不弱,只是蓝暖的“水云袖”已臻化境,若不是蓝暖手下留情,她恐怕已伤在她手下。
“两位远来是客,蓝暖本不该对容夫人不敬,只是若有人胆敢对小姐不利,休怪蓝暖翻脸无情。”蓝暖的眼神已经冰冷,入谷已来她已甚少动怒,只是慕容嫣实在太过分,刚才那一掐,小姐随时可能死在她手里。
“蓝暖。”容泽木木地叫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不知道他那一句“蓝暖”是保证还是无奈。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既不能去扶着慕容嫣也不能去安慰潇夜璃,因为,这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哪怕只做一个动作,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蓝暖。咳,咳——”潇夜璃抚着脖子拍拍像母鸡护着小鸡似的挡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我没事,容夫人骤失爱女,心情难免激动,我们应该体谅。”
“小姐。”蓝暖转过身去,稍缓的眼神陡然愤怒,那原本白哲的颈项上一片淤紫,居然下这样重的手,分明就是要置她于死地啊。
可是还等不到蓝暖回过头去质问,慕容嫣已经再次扑了过来,蓝暖不备被她一击撞开。“谁要你假好心,一定是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恨我抢走了表哥,所以你害死泠儿,你好歹毒的心,你还我泠儿,还我的泠儿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绝望到她不得不去迁怒别人,她的心智已迷,眼里已容不下任何东西,除了莫名其妙的仇恨……
只可怜潇夜璃还未缓过气来又再次陷入了险境。
这一次蓝暖的手下怎还会容情,十分的力道加上十分的愤怒转化为雷霆一击,那一展袖的力道,足可开山裂石,若一击击中,慕容嫣立毙掌下,粉身碎骨。
只那一刹那的时间,慕容嫣似乎察觉到了近在眼前的危机,在蓝暖掌到之前,霍的一转身,将潇夜璃置于掌风之下,蓝暖惊的慌忙收掌,力道反噬,“扑——”的涌出几口血水,也就在那一刹那,门外两个身影已经齐齐掠进屋来,只是在她们还没出手之前,慕容嫣却突然松开了潇夜璃的脖子委顿在地。是容泽出的手,那一记快如闪电的手刀在焰色的剑出鞘,云筝的弦扣响之前已经落在了慕容嫣的颈子上。
只一刹那的光景,却仿佛经历了生死玄关。
容泽明白,他若再不动手,死的或者会有两个人,而慕容嫣是一定会死的,她纵使避开了蓝暖的杀招,却一定逃不过焰色和云筝的联手一击。所以他也清楚的很,他这一出手,救的其实是慕容嫣。
“铿锵——”焰色的配剑已经出鞘,直指慕容嫣。
“咳,咳,不要伤她,咳咳咳……”潇夜璃大声的咳嗽着阻止道,她不停地喘着大气,第一次,她离死亡是那么近。
“少庄主,你先带令夫人下去休息吧,她的神智仿佛有些问题,待我稍适休息后再为她诊脉。”她努力压下咳嗽的冲动,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还不错,因为她看到了他眼里的心疼,而她极力地想要去抗拒那一点乱人心怀的暧昧不明。
“焰色,蓝暖受了伤,你去照顾她。”
“若小姐和蓝暖有事,我不会放过她。”焰色恶狠狠地瞪了容泽一眼,收回剑,小心地扶着蓝暖回去休息。
“云筝,你去替客人准备住处。”
“可是小姐你……”
“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有事我会叫你。”潇夜璃微微一笑,极力地保持着平和。
“是。”云筝不敢反驳她,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为容泽引路。
容泽抱起慕容嫣深深地看她一眼,终于转身出去。
见所有人都离去,潇夜璃终于抬起头来,放任自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东商院,未名居。
由于蓝暖受伤,云筝本打算安排他们住在她掌管的南角院里,可是容泽却坚持要住在东商院里,云筝懒的和他辩驳,便由他去了。却留下慕容嫣歇在南角院里由她照顾,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看管,否则她要是再发起疯来,受伤的蓝暖怎制的了她。
一切都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一切桌椅摆设都恍若昨昔,甚至连方位朝向都没有变,可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容泽环顾四周,总觉得若有所失。
“旧地重游,公子感觉如何?”淡淡的口吻带着一丝冷意和嘲讽。
容泽回过身来,蓝暖正倚在门口,永远是那一种雨过天晴后的蓝,带着被暴风雨猛烈袭击过后回归宁静的蓝。
“蓝暖。”容泽看了看她,不在乎她的嘲讽,“你的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公子费心了。”蓝暖的生疏有礼让容泽觉得有些尴尬。
容泽干笑:“那些佛像怎么不见了?”他从刚才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多宝格上的那十余尊佛像没有了。
“佛像?”蓝暖冷冷一笑,走进屋来,“佛像不是在容公子大婚那一天送给你做贺礼了么。”
“贺礼?”容泽不解,当日蓝暖送来的是三颗药丸,却不曾见过什么佛像。
蓝暖见他一脸疑惑,不由地冷哼一声:“容公子以为旷世奇药是这么容易炼成的,不仅那佛像的心让你吃了,连末都投进炼丹炉里化为灰烬了。”
“什么?”这样的答案让容泽难以接受,不是因为那佛像有如何贵重,而是潇夜璃的那一点用心,她悄无声息地竟然为他付出这么多,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付出的比她多,比她用心,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娶了慕容嫣,他以为即使失去了他,她也可以无所谓……可是,她的爱,竟不比他少,一点也不比他少……
他狂奔出东商院,他想见她,这种强烈的意识支配着他,素来冷静的头脑,第一次弃理智而去。
“你不该告诉他?”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
蓝暖转过身来,挑了挑眉,“有些东西该让他知道,否则小姐不是太可怜了么,云筝你说是吗?”
云筝不置可否,淡淡的说:“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蓝暖默然。
蔷薇园的路,容泽一直都熟的很,即使闭着眼睛,他也一定不会走错。园里的蔷薇已经开了不少,在月光下姿态婆娑。只不过,它再美也进不了容泽的视线,他现在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在蔷薇花中淡然微笑的女子。
“乒——”的一声,门被略显粗鲁地推开,容泽站在门口,气息未定。
“怎么了?”正准备上床休息的潇夜璃被惊的转过身来,今天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她累的很,刚刚还去南角院看完慕容嫣回来,难道,她的病情有变,她蓦的一转念,不确信的问道,“是不是容夫人出什么事了?”
容泽不答,他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她,在潇夜璃还来不及惊呼之前,把她搂进怀里,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地抱住她。这或许是他们相识以来他对她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情。
“你干什么,你这个混蛋,你害我喘不过气了,你想谋杀我啊,放手……”潇夜璃死命挣扎,却撼动不了他半分,最后她终于累了,男人的力气总归是要比女人要大一些的,而她只是个弱女子而已,蜉蝣无须与天地争胜。
她安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乱的像一团解不开理不清的麻,可是他的面容却是一丝不苟,不知道他是太过冷峻还是根本就已经僵硬地做不出任何表情。这样的容泽,是她生平仅见。
良久,他缓缓放开:“我不会道歉。”
“有人逼你么?”潇夜璃竖眉,“你该道歉的对象是你的夫人。”
“不必,我不必向她道歉,我跟她之间……”
“你不要再说了。”潇夜璃大声地打断他,然后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了。”容阕来过,容泽婚礼,这个游戏红尘的贵公子并没有赶回去参加兄长的婚礼,而是来到了这个偏幽之地,所以她明白,容泽的苦衷,容泽的别无选择。无法看着自己身边亲近的人陷入危险而不顾,这是他们最大的共同点。
所以她选择不恨,选择放下,选择独舞。
“不管当初如何,如今她是你的责任。容泽,你必须面对。”
“我……”
她义正严辞,他无法辩驳。
空气在瞬间凝固,紧张地让人窒息。
他们隔桌相对,距离是那么近,不过丈尺,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不是跨越区区一张桌子所能够拉近的。身份,责任,原则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若滔滔长江,横亘了东西,却阻隔了南北。
“小姐——”焰色气急败坏地出现在门口,显然是有急事发生,但容泽的存在让她顿住了要说下去的话,她疑惑地上下左右扫视了两人几眼,却发现潇夜璃正拧眉看着她,随即想起自己的此来的责任,“哦,容夫人突然醒来,冲进了药舍,正砸东西呢,丫头们拦不住她,云筝正赶过去,小姐快去看看吧。”说完,顺带瞪了容泽一眼,都是这个害人精的错。
潇夜璃听完不发一言的向药舍的方向赶去,焰色随侍在侧。圣医谷内三处重地,一是藏书的北徽院,二是药库,三便是药舍。所有炼制的丹药都在药舍里面,且有许多炼药的器具,都是费了一番心血才得来的,若是被破坏了,潇夜璃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容泽啊,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她不能再爱他,却也,恨不了他。爱与恨是世间最折磨人的两种感情,她两种都舍弃了,却为何还如此备受煎熬……
药舍里一片狼籍,目光所及之处,丹药四处散落,青花碎片满地皆是,如一场暴风雨过后,留下的只剩残垣断瓦。足见慕容嫣当时的疯狂,但是这个罪魁祸首却安静地躺在地上,宁静的让人以为这一切都不是她所为,没有一个人会在几近疯癫之后露出这样的睡容,安详的近乎神圣。
“小姐,她吞了很多药,但是大部分的药瓶都被打烂,所以还不能推算出她到底吞的是什么,吞了多少。”云筝面露郁色,人是在她南角院里走出来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有愧于小姐。
潇夜璃缓缓走过去,在走过她身边之时,轻轻的说了一句:“不是你的错,无须自责。”淡淡的一句却能安慰人心。
慕容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她的嘴唇,指甲,皮肤都开始泛起妖异的青色,显然是中毒的征兆。
潇夜璃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把脉,她自己炼的药她自己清楚的很,在满地乱滚的药丸中拣了几颗,虽然脏了,药却还是药,还是可以用来救命的。
“喂她吃了。”潇夜璃把手中的药交给云筝,“带她回去休息,派些人打扫一下药舍。”潇夜璃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有些晕玄。
“啪嗒——”在慕容嫣被抱起的瞬间,有一样东西从她手中落下——一个米玉色的瓶子。“啊?!”潇夜璃在眼光触及它的同时低呼出声,“忘世!”她急急捡起瓶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闪电般地举指探向她的鼻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慕容嫣的的确确已经服下了“忘世”。
上天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潇夜璃苦笑,这样的结局,容泽,你是否能接受。
容泽一直站在药舍外面等,圣医谷的三大重地,是外人止步的,就是他这个在圣医谷内混迹多年的人,也未曾踏入过这里。
“如何?”见她们出来,容泽忙迎上去。
潇夜璃看了他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气:“我希望你能有心里准备。”
“她怎么了?”容泽的眸子黯下,他不知道慕容嫣究竟在药舍里发生什么事,但他知道,那决不会是好事。
“她服下了忘世。”
“忘世?会怎么样?”
“她的记忆将倒回到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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