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成绩,她并不是最优秀的;至于知名度,舒南更是比她高得多,虽然舒南的知名度都是拜她那个叫光冶的男友所赐。
艺术设计大楼果然设计得颇具现代艺术感,一楼分为展览大厅和传达室,一块绿色的黑板架在墙上,写着“今晚的课推迟”之类的通知。几个戴着鸭舌帽穿着钉靴的人在展览大厅里吵架,这里的学生穿得都像老师,老师则穿得都像艺术家。
尧睿径直上了四楼。推开门,里面空空荡荡的,正奇怪,一个满头红毛的脑袋抬起来,手捧一盒方便面,“尧睿啊,找桑梓?她在公开教室上课,你晚了。”
“多谢。”尧睿关门之前,抛过去一袋妙脆角,“拿去加菜。”
下了四楼往外走时,尧睿的目光情不自禁被停在公告栏前的一辆摩托车吸引过去。就算她这种对摩托毫无研究的人也知道这辆车造价不菲,因为好的东西和人类一样,拥有令人目不转睛的气质。她看着那炫目的红色跑车,不知不觉就来到面前,伸手摸了一下。流线的造型,冰凉的外壳,也许这辆车真有灵魂也说不定。
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摩托突然发出一阵防盗警笛,吓了她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有人从传达室走出,步伐不疾不徐。尧睿转头看去,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前额。因为逆光,尧睿看不清他的模样。对方在台阶上站了一会,似乎在打量她,然后,慢慢地走了下来。
走近的那一刻,阳光尽数收敛在他的背后,尧睿所站的位置是个斜坡,直直看过去,车的主人有两道挺拔好看的锁骨,颈上戴着的铜牌似乎象征着什么意义,因为时间久远已经锈迹斑斑。虽然只是初秋,毕竟黄昏还是有些凉意,尧睿把目光和思绪同时从他上半身宽松的黑色背心上收回来,自觉地退后一步。
但是对方却没有立即取车走人,盯着她足足看了十秒,淡淡笑了,朝她勾勾手指。
要我赔偿什么吗?还是臭骂一顿?她向前走了点,男生伸出手,拿起她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按了几个键,松开。
“这辆是阿普利亚。你无聊的话,打我号码。”
他跨上摩托,一边将车掉头一边侧着脸凝视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已经冲下斜坡,很快消失。
尧睿目送他离开校门,拿起手机来看了看。还没有回到屏幕保护程序的画面停在电话簿上,有一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光冶。
放学后,尧睿询问桑梓关于摩托的常识,这家伙暑假里狂热迷恋各种跑车摩托,还差点跑去看F1赛事。
“阿普利亚?”桑梓没什么意外,“你也看到了?”
“是啊,那车真酷。”
“那当然,排气量250CC,时速180公里。我只在一个玩车的朋友店里看到过一辆从黑市买来的二手货,放在橱窗当样品,没人骑。”
“那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
“车我喜欢,人就不知道了。”桑梓面无表情地说。
尧睿笑她,“真是个机械狂。”
桑梓忽然说:“知道吗,只要我这学期拿到奖学金,我家里人就答应给我买辆车。”
“车?”尧睿直觉地低头看了看她们推着的自行车。
桑梓说:“当然不是自行车呀,傻瓜!雅马哈R1,”她顿了顿,淡淡地说,“就是张孟扬骑的那一款。”
尧睿默默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桑梓也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怎么了,我骑车很注意安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尧睿无言以对,只得仰起头来。
长大以后仰望天空,很可能一无所获。童年记忆里的那条银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地藏起来了,但是失去了银河,我们还有自己的人生,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我们还有什么呢?
已经过去一年。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希冀身后那突如其来的摩托引擎声会为她带来谁。无数次看着公车站牌的时候,下雨天里握着伞柄的时候,心里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岁月带走,就永不可能漂流回身边。这种感觉好像生锈的齿轮上栖息的蝴蝶,美丽之中透出隐隐约约的绝望。
第二次看见那个叫作光冶的男生,是在一个星期后。尧睿站在海报栏前看着学生会贴出来的《美国丽人》新片预告,隐约闻到一股机油的味道。回过头,那辆红色的阿普利亚映入眼帘,旁边站着一个拿了摩托车安全帽的女孩子。对方看到她,有点惊讶地笑着打招呼说:“嗨,尧睿。”
尧睿打量着她,同时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认识的同学的名字,可惜没什么结果。她对自己的同学不甚了解,倒是对桑梓的同学耳熟能详。
“我叫舒南。我们一个班的。”女孩抱着安全帽说,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小小一个酒窝使她看起来挺讨人喜欢,尧睿依然没想起来她到底是谁,只好微微笑了一下,算作对她的回礼。
舒南说:“这片子据说挺不错的,你看了吗?”
“没呢。”尧睿说,“有空的话。”
“要是有条件,还是到电影院欣赏的好,学校里的放映厅一点气氛也没有。”舒南热情地聊着。
尧睿的目光越过她的肩,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拿着安全帽走过来。
“走了。”
舒南回过头,连忙介绍道:“这是我班上的尧睿。尧睿,这是光冶,我朋友。”
尧睿点了一下头,微笑道:“嗨。”
他的目光落在尧睿脸上,注视着她的眼神虽然肆无忌惮,却给人非常温柔的感觉,“嗨。”他点点头,伸出手来。
尧睿便握了一下,有力而干燥的手心,让她有些片刻的失神。
光冶松开手,跨上阿普利亚,发动了他红色的坐骑。舒南戴上安全帽,依然是那笑盈盈的可爱脸庞,“尧睿,拜拜。”
“拜拜。”尧睿温柔地向她挥挥手,那笑容让她在失神时想到了胡盈——这个幸福的小妮子不知道最近在基辅过得怎么样,距离上一次收到她从乌克兰寄来的信,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亲爱的尧睿,你好吗,最近忙不忙?
我快死了,单词和作业那么多,比国内的高三还难过,现在想起来,那黑色七月根本就是小儿科嘛。
飞机途中停在了新西伯利亚机场,从西伯利亚永冻大地吹来的寒流洁净而冷酷,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冰晶一样的雪花在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心头的压抑和寂寞与天地间这片苍茫叠加在一起,让我没来由地想念你们。为了安慰自己,我还到机场的免税商店买了一块12美元的昂贵蛋糕。
乌克兰的天空在傍晚时是玫瑰色的,艳丽而炽热地燃烧的那种颜色,美得异常妖娆又不刺眼。教学楼后破败的树林则是紫色,雪地上是一片媚人的粉红,这时,我便会打开窗,迎着风雪站在窗台上追逐那天地间的一线明媚。
现在,教室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漂亮的粉红色,包括这张信纸。我真想把它印下来,寄给你,希望你也可以看到这样的颜色和天空。
明天学校170周年庆,放假两天,准备去爬山。这里天气已经冷到我穿毛衣还要加一件呢子外套了,但空气依旧清新干燥,有西伯利亚的冰雪香气。前天下很大的雷雨,从阳台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一道闪电狠狠砸在地上,天地间拉出一道漂亮的线,非常壮观。我抱着温暖的摩卡,无来由地有想流泪的感动。
上个周末去修道院,站在门前,像当地人那样买了一根金色的头纱,轻轻缠绕在发上,那么轻微的一个动作,却感受到一种虔诚庄严的味道。那是个很宁静的地方,悄然地隐秘在城市的角落,被苍翠茂盛的树木小心翼翼地拥抱着,空气里溢满蜂蜡独特的甜香。
我很喜欢那座洞窟修道院,喜欢那里黄绿相间的彩色玻璃上雕刻的耶稣圣母像,阳光透过照射进来,打开一条无法触摸的道路,悠然地从天堂的高度抵达灵魂的深处。室内光线朦胧,到处漂浮着漫漫尘埃,天使微垂的眼角和空灵的微笑,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脊背,带来一种甜美的战栗感,也给我一种置身幻象的感觉。
我在背负十字架的耶稣受难像前点燃了一支红蜡烛,它热烫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我不知道自己抱着何种期望、怀着何种乞求,我也不知道,对着这根蜡烛我应该如何祈祷。身边那个肥胖的老人嘴里念念有词,手指虔诚地划着十字,她沧桑的容颜被时光刻满了印痕,衬着黑色的头纱在烛光前形成浓重的阴影。
我终究没有沿着轨迹划出那个十字,因为我,终究还是不相信上帝。
我们不是教徒,因此无法去参观圣徒们的墓室和遗骨。走出这片树林时,重新面对汽车和行人的喧嚣,恍如隔世。
昨天,同房的女孩在街上捡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有黑色的温润眼睛和怯怯的眼神。
可惜房东说:“亲爱的姑娘们,养一只宠物是要有照顾它一辈子、做一辈子伙伴的决心和心理准备的,这是一种有背负责任的觉悟,它们可不是人类心血来潮的玩具。可是如今眼下你们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好,如何给它一个稳定、幸福的生活呢?”我们苦笑,只好把它送给了有条件饲养的朋友。
晚上,我梦见小时候家里为了不让我感到寂寞而养的那只瘦瘦小小的博美犬,那只小狗,是爸爸带我去宠物市场里让我挑选的。当时,隔着干净的玻璃,它舔我的手指,那一刻,一种宠溺的温柔溢满心间。
但是大多数时间我都只顾着自己玩,除了喂过它两次东西,连澡都没给它洗过一次。后来我上了初中,爸爸说它乱咬东西,随地大小便,教训过几次后,没跟我商量就把它送走了。
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但是不知怎么的,又梦到了。
醒来时听见自己一直在说“对不起”,眼泪止不住,流到天明。
对不起,是我领你回家,却没尽一点照顾你的责任。
对不起,在你吊着铃铛要我陪你玩的时候,我无情地将你推出房间。
对不起,你走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博美是一种很神经质、很怕孤独的小狗。记得妈妈说你最喜欢她抱着你跳,记得妈妈说每次放你出去玩都会跑得很疯,记得姐姐说你最喜欢和她转桌子,记得爸爸说你最喜欢坐在他的汽车上趴在玻璃窗往外看,你不是不听话,你只是想有人陪你玩。
真的对不起,在你挨打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护着你,任你躲在厕所里瑟瑟发抖。教导你明明是我的责任,我却卑鄙地推给别人。你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妄图引起大人的注意,你只是寂寞,可是没人理解你的感受。
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我只顾自己的快乐,对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我从没对你付出什么,你却一直用那么温柔包容的眼光看我。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再多的忏悔也无济于事,但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后悔,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后悔,后悔抱着这么随意不负责的心态买你回家、后悔没有给你一个稳定、幸福的生活,可是,你已经听不见了。
最后的一面,我都没有见到,不知道你走的时候可有那么一点点的眷恋,不知你现在过得可好,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
茫茫世界里,我们相遇,这是一种缘分,可惜是我错过了。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温润的眼睛望着我,隔着玻璃舔我的指尖,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成最美好的画面,我会永远、永远地记得。
已经无法当面对它忏悔,只能将这份心情传达给你……
今早太阳斜照在窗台,澄色的光柱中有空气里的浮尘漫漫漂动,想起来基辅时在飞机上所看的夕阳。飞机追逐着太阳,暗淡的天空只在天际云间有那么一道金色的亮线,和融化的琉璃一样清透温暖。
睿,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拥有强大的梦想。我为了能来这里读心理学,不惜牺牲掉一些世人眼中可贵的机会。而你,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比我更加勇敢和果断,在你认为值得的事情面前,即使是牺牲自己拥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还记得那天在图书馆里我们讨论的弗洛姆吗?在我心目中你有足够的力量影响身边的人,所以,如果遇到值得爱的人,就去爱,我相信你会比任何女孩都懂得如何珍惜对方。
PS:那张照片是乌克兰民族博物馆(相当于民族村)的远景,我爬上一座小山照的。
吻安。盈。
两个月来,尧睿把这封信放在钱包中,时刻带在身边,信的字句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不但能让人沸腾,也能让人平静。
人只有走出很远,才能看清曾经身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