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知道张夕怎么受得了这些慢吞吞的音乐,现在发现了。原来无论什么音乐都需要情境交融,像现在,夕阳西下、橙色的柔光铺满了他们回去的路。前方、身后,无不弥散着一片淡淡的香气,尧睿心里一动,她还是第一次坐在靠男生这么近的地方。
虽然只是背影……
却能想象到面目……
出板报的时候,尧睿把walkman别在腰上,翻来覆去地听A面的那首歌。也许是情绪被左右,也许是平日拥挤的教室太过空旷,她忽然生出一种惆怅。在她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她便希望当上小学生;在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她就渴望快些上初中;成为初中生以后,她又将眼光投向了高中。她永远不满足现在的生活,永远觉得以后会过得更好。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她要永远地过不满足的生活呢?
既然人都是为了未来的某一天而生活。那么,今天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人都是要老去的,那么,年轻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目光落到移动的粉笔上,既然写上去的板报总会被擦掉,何必要写呢?
“我们的目标是,本科一类大学”吗?谁来告诉他们,等考上了本科一类大学以后,又将为什么而活着?
谁也不能,父母,老师,同学……
尧睿对着写了一大半的黑板发呆。天已经快黑了,教室靠近窗口的地面被斜阳分割成了若干不均匀的小块,掺杂着她的剪影。
桑梓的walkman快没电了,歌声支离破碎、飘忽不定,忽高又忽低,像浸在海水深处的人鱼所唱的歌。
尧睿跳下凳子,拿了黑板擦,三两下把那些标语统统擦掉。
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中已经好些时候了,教室里只亮着一盏日光灯,光线很暗。忽然门被人“啪”的一脚踢开,张夕的声音高高响起:“我说干部,你还没出好呀?看在你是因公缺席,大家决定将就你,把派对搬到教室来举行,反正地方大……”
张夕忽然站住了,拎着两大袋零食不说话。
后面三个人挤进教室,也都愣住了,默不作声地挪到教室后排,仰着脖子看那块黑板。
“啊,你们来啦。”尧睿回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翼边的粉笔灰,“桑梓,救命啊,我怎么都不会画该死的珊瑚!”
黑板上方是大块的蓝色海洋,尧睿正在画一些海带,她画得像杂草。
桑梓微微一笑,拿起一支红色粉笔,“我来吧。”
她画珊瑚时,尧睿用白色的粉笔在右下角写道:
年轻的时候,若你爱上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相爱时间的长短
若是你们始终如此
那所有时刻都是无瑕的美
若是不得不分离
也要好好道别,心存感激
谢谢他给你这么一段岁月的回忆
长大以后,你才会知道
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同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席慕容
“原佳同志,许个愿望吧。”
“……”
“笑什么?”
“没什么,我大概会一直是那种每分钟都会喊‘神啊,让我怎么怎么样’的人。要真让我许愿,倒是一个也说不出来呢。”
“胡盈你呢?”
“我觉得,现在就最好了。”
“是啊,等大学、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后,一定也还记得今天的情景。”
“等上了大学以后,也能跟人家说,我的高中除了题海战术,还有更值得回忆和庆幸的事。”
忽然桑梓笑了,在关了所有灯的教室里,只有窗外一轮明月格外的亮。
尧睿摸黑看着桑梓的方向,“你又笑什么?”
“你为什么要写席慕容的这首诗?”
“没什么啊,我喜欢罢了。”
桑梓静默了一下,轻轻说:“我也很喜欢,也许这就是经历过的人才能表达的意境吧。我建议,我们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
尧睿才一愣,桑梓已经淡淡地说:“我先来,其实我很喜欢我们学校的一个男孩,而且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我以前是从来不相信这种感情的,尤其我们还这么年轻,这么不懂事。所以我觉得自己喜欢他是非常荒谬而且丢脸的事情,我一直都不想承认,每次想起这种特别不安的感觉,就觉得讨厌自己、讨厌他,恨不得双方都不存在才好。”
尧睿没出声,其他三人也没出声。
“怎么说呢,要是以前,我大概逃避下去,一直到不能逃不能躲。可是就在刚才,我觉得自己特傻。为什么席慕容年轻时爱上一个人,就可以写出那么美的诗,而我却要自惭形秽呢?我怎么能因为自己少不经事,就觉得自己没有爱别人的资格呢?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任何物质上的爱能够比我们现在的心情更纯净、更值得歌颂了。”
桑梓又沉默一下,带着笑说:“嗯,我说出来了,你们呢?”
其他四个人都傻傻的,半天没出一声。
“不可以啊,赖皮!我都说了,你们还想瞒到何时!原佳、张夕,你们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
“啊——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谁能看上咱啊,你就不要给咱戴高帽了!”
尧睿继续一动不动,忽然觉得一双手放在肩头,回头一看,是胡盈——
“我说,我们实在太小看桑梓了。”
尧睿忍不住笑了一下。万没想到的是这样的解决方式。是啊,这就是青春,这就是经历,无法抗拒又充满魔力的人生。有人觉得身在天堂,有人觉得万劫不复。
“喂,尧睿。”
尧睿连忙推开胡盈,跳下桌子,“我们什么都没说。”
桑梓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说:“我想过了,我不想留下遗憾,就算被拒绝也好,至少让他知道我的心情。”
“桑梓……”尧睿要说什么,却又没想到适合的措辞。
“我知道,我又不漂亮,又不温柔,只是会读书而已,是最不受欢迎的类型。可是,那没关系。我知道有种感情,可以只付出,不求回报。同样的,这种爱,也可以由一个人来完成。就算他对我摇头,我还是觉得很幸福。我已经和吵着要自杀的那时候不一样了,从我决定改变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完成了这次暗恋的经历,结果怎样,并不重要。”
尧睿愣愣地看着眼前完全陌生又很熟悉的桑梓。她的确是改变了,可改变的只是一部分,而且是她所熟悉的那一部分。
“明天我就跟他说,”桑梓笑道,“你就等着看他吃惊的样子吧,我都开始觉得好玩了。”
尧睿嘴巴微张着,那副痴呆的样子教桑梓又好气又好笑,“不用这样吧。”
桑梓的决定让尧睿坐立难安。趁那四个人都在刷牙洗脸,准备睡觉的时候,她偷偷跑去男生宿舍。幸好张孟扬住一楼,她捡石子打窗户,没两下就有人来应答。他的室友看见她,唇角扬起戏谑的笑容说:“何事,妹妹?”
“少屁话,叫张孟扬滚出来!”
“妹妹,管理员这时候不让外出。”
“那你喊他过来讲话。”
对方终于不再开玩笑,“张孟扬他回家去了,你找他什么事?”
搞什么啊,这个猪头!尧睿半个身子埋伏在花圃里,抓着没有叶子的枯枝好似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方笑笑说:“不过,我有他家电话号码,要不?”
尧睿拿着纸条,一边辨认上面狗爬似的字迹,咒骂着走回宿舍。路过管理室时发现没人,电话正好搁在窗口,于是斗胆拿起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上,拨号。
“到底是7还是1啊,这帮混蛋……啊,喂,请问张孟扬在家吗?”她刻意想装成男孩子的声音。
听到对方沉默了一下,尧睿试探着开口:“打错了吗?对不起。”
正要挂电话,那头说:“尧睿?”
“死人,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尧睿看见有人从门口晃过,连忙蹲下来、压低声音说:“那个,桑梓她、她明天要跟你表白。你可得给我把戏演好了,不要露馅。”
“什么?”张孟扬的声音忽然远了一下,大概是话筒掉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奶奶的,还让我倒带……尧睿捂着话筒四下扫望一圈,“我说,没事,她忽然想通了,说要找你表白,而且看起来挺精神的,没有寻死迹象。”
“她真的没事吗?会不会受了什么刺激?”
“废什么话啊,你就当她吃错药不得了。”尧睿再一想,叮嘱道,“不行,万一她这是回光返照呢。这样吧,你先答应她,说你也喜欢她。反正高中一毕业你们谁也找不到谁。先哄她高兴,免得她受打击。”
张孟扬迟疑地说:“你没搞错吧……我只当她是朋友啊。”
“继续当你的鬼朋友啊,难道你以为她要跟你过招吗?还不顶多就牵个小手,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你要把她怎么样,我还不答应呢!”
张孟扬那头久久地迟疑起来。
“你倒说话啊。”
“……”
“那就这样说了啊,我挂了。”
“尧睿。”
“干吗?”
“我不能说我喜欢她。”
“你小子怎么搞的,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不是她。”
愣了三秒钟后,她的无名怒火冒上来,“你奶奶的早说啊,你早点跟那傻女人确定关系不完了吗?韦明燕和桑梓都是你婆婆妈妈惹出来的事!”
相对于尧睿的雷吼,张孟扬的口气倒是淡得多,“发现爱上她是最近的事。虽然我很喜欢她,可是她对我不但没有感觉,还很讨厌我。”
“还会有女人讨厌你?”尧睿兴高采烈地问,“还会有女人对你没感觉?这可太长我的志气了!姓张的,快点儿把她的大名告诉我,我要和她义结金兰。”
“那个人就是你,尧睿。所以,我不可能骗你的好朋友,晚安。”
卡的轻轻一声传来后,便是嘟嘟的忙音。
“喂?”
“喂!”
尧睿看着话筒,忽然站起来去按重拨键。
“没人接?搞什么!”
她哪里知道,对方因为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说出口,甚至没有勇气说第二遍,挂断的同时就已经拔了电话线。
为什么要耍我,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太恶劣了。躺在被窝里,尧睿换过walkman的电池,一遍遍地听那首《Arthur》,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黄昏时的旖旎感觉。
在我们都还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时候
请你牢牢记住,我是多么的爱你
请你相信……
“我信你个屁!”
听到这里,尧睿粗鲁地大骂一句,坐了起来,其他四个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的室友一阵骚动,“怎么了怎么了?”
原佳说:“别理她,这厮,又说梦话了!”
早上闹钟响第一遍的时候,桑梓起来了;响第二遍的时候,胡盈起来了。然后原佳起床,连最赖床的张夕也开始穿衣服,唯独尧睿死一般地躺在床上。
“尧睿,再不起来早饭连汤都没得喝咯?”原佳打趣道。
胡盈看一眼窗外,说:“尧睿,你的晴雨花儿滴水咯!”
“滴得这么厉害,了不得呀,今天大暴雨。”
尧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你们这群天杀的,知道我睡得晚……”
吃早饭的时候,尧睿肿着水泡眼随便那么一瞥,“桑梓呢?”
“她去理科班啦。”
早自修还没开始呢!她也太猴急了吧。尧睿一惊,立刻从朦胧状态醒过来,同时又想到了昨天电话里的那码子事,饭也不吃了,急匆匆地杀将出去。
“他若对桑梓摇头,我将他打翻在地,顺便报昨天的一话之仇。”
尧睿抢到理科班门口,看见桑梓从里面出来,对她摇头,“他昨天睡在家里,大概会晚点来。”
“呼。”尧睿想起报销的早饭,奶奶的……
吃过早饭,同学陆续到教室上早自修,个个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可是,每个人在走进后突然精神一振,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比机器人都统一。起先尧睿还有些奇怪,可是当她看到那幅黑板报后,马上就释然了。
“喔!这期板报可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一个女生从后面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摇着脑袋赞叹道。
另一个男生看了看四周围挂的爱因斯坦、牛顿和巴尔扎克画像,再看看黑板报,忽然说:“感觉挺像世界名画的,这谁干的,以前怎没发现还有这种能人?”
尧睿和桑梓默默对看一眼,彼此的眼睛都因为含笑而显得亮晶晶的。
第一堂课和第二堂课连堂数学测验,没有休息时间,第二节下课时桑梓去了理科班。尧睿正暗自奇怪她怎么变得那么锲而不舍,莫非这次吃错的药效力还是持续性的?桑梓回来了,对她摇摇头,“他还没来。”
这个懦夫,竟敢逃避。
尧睿直想拍案而起,可是当着桑梓的面又不好发作。本想把纸条塞到桑梓鼻子底下、让她打电话去问,又想到万一桑梓问她号码哪来的那可怎么办?
日子在尧睿惶惶不安中过去了两天,桑梓觉得不对,“尧睿,这时候多关键啊,你说他怎么可能连着两天都缺席呢?”
尧睿也觉得不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可是能怎么办?打电话去他家问?号码怎么解释?桑梓说:“不如去问问他寝室的男生吧。”
要死,那群瘟猪不用逼供就得全招了。尧睿忐忑不安地跟着桑梓到男宿舍,却发现班主任也在,那些男生正在把一个个的行李包往外搬。
班主任说:“张孟扬的东西都收拾齐了吗?”
那个和尧睿说话的男生说:“都在这儿了,要不要我们送他家去?”
班主任沉默一下,说:“也好,你们等在这,我去找辆车来。”
班主任刚走,那男生就看见了桑梓和尧睿,吃了一惊,然后明白过来了,低声说:“你们也去张孟扬那儿?”
桑梓愣一下,“怎么了?”
那男生顿了顿,说:“前天他不是没来上课吗?袁老师打电话去家里问,他家里人说他起床迟了些,但是已经出门了。袁老师就没管这事,我们也没放心上,因为他有时候也会去机房上个网什么的。可是刚才他家人来电话说,让我们把寝室的东西收拾一下,他们有空来取。”
“怎么办?尧睿?他一定是出事了。”桑梓紧张地抓着尧睿的袖子说,尧睿虽然想安慰她一句“那么大个人能出什么事”,嗓子眼里却像卡了团棉花。
“知道到底怎么了么?是病了还是什么的,和人打架?”
男生没说话,桑梓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不会吧?”
“我听老师说,是他骑的摩托车出了事。”
桑梓和尧睿跟着班主任叫来的车,一起把张孟扬落在寝室的东西送到他家去,车上没人说话。
到了张家,把东西搬下来后,尧睿发现张孟扬家后面有个很大的院子,假山边上有株腊梅,花还没完全凋谢。她试着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看见腊梅树下靠放了一个很大的花圈,和晴雨花的纸花一样,用的是皱纹纸。和晴雨花不同的是,那花圈上扎的只有白花,没有红的、黄的、蓝的,也没有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