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集语亭之因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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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只影“孤”独】(3)

可爷爷不是妖怪,而且他真的很老了,老得行动越来越慢,说话越来越口齿不清,饭量也越变越少。

终于有一天,爷爷睡在床上起不来了,爷爷的儿女们找了一个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但很勤快的妇人照顾爷爷的吃喝拉撒,并且要把威武扫地出门。爷爷用一次次从床上滚落在地作抗议,才阻止了威武的离开。从那天以后,爷爷仿佛睁眼眨眼间威武就能不见了一般,成天将威武搂在怀里不放开。睡觉时,更要拿条细棉绳将威武的一条腿同自己的腕子拴在一起,如此方能安心。

然而纵使是有了妇人用心的照看,爷爷的生命还是如沙漏中的细沙点点流逝再不回头。威武能看见爷爷头顶的精气已只剩细细的一缕,印堂上黑烟缭绕撒发着死气。这几日里,还有鬼差时不常在附近徘徊。且过一日,就离爷爷的房间近一些。威武知道,最多还有三天,鬼差们就能站到爷爷床头。那一天,便是真正的离别之日了。

所以威武来找先生。“集语亭”在妖界有口皆碑,妖怪们都把能得阿相先生一愿当做一生的幸事。可这“集语亭”的门却轻易进不去,先生布下的结界注定了,非是有缘人绝看不见那一扇雕花的门楣。而不是“集语亭”的客人,即便阿相先生就站在面前,也休想他能听人说一句恳求。

威武一大早出门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祈祷着老天爷能让自己同先生结下一份缘。也是天可怜见,居然让他心想事成,真就推开了小店的木门,便有了方才那一通闹腾。

“讲完了?”

似是拿捏准了时间,威武的讲述方告一段落,先生的声音便适时自门后响了起来。威武对着木门落寞地点点头:“唔,讲完了!”

“那就说说你的诉求吧!”

“啊?啊——”威武欣喜得直从地上蹦跳起来,居然能干到用两条后腿稳稳站住,扒着门千恩万谢,“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大恩大德,威武没齿难忘……”

“行了行了,方才还吵吵着来不及了,这会儿却有功夫说那许多不着边际的场面话,赶紧说正事儿。”

“是。我,我……”心愿达成,反而忘记了要说什么,威武结结巴巴回忆了好半天,终于从小猫脑袋的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了那个最深的盼望,“把我的精元过给爷爷,让他活着。”

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拉开,先生怒冲冲跨过门槛,一甩袖子将威武扇出了院子。

四、善始善终

“喂,你干嘛?”

听故事听得深受感动的凝霜实难理解阿相先生的举动,尖叫着飞身而起,在威武落地前堪堪将他接住。仔细将猫搂在怀里,凝霜柳眉倒竖,怒冲冲杀回先生近前跟他叫板。

“你什么意思啊?既然应了要送人家一个诉求,怎的又反悔?”

先生也面色不善:“我几时反悔了?”

“那你干嘛动手打人?”

“你听他说的什么?”先生拧着眉,冷冰冰瞪着凝霜怀里的威武,“所有的妖怪里,就属活物幻化的‘妖’最是特别,成妖之前的凡胎有魂有魄,成妖之后能以魂魄聚敛精气,同‘化’一样自掌原身。所以精元就是‘妖’的命,精元受损,‘妖’也会灰飞烟灭。如今,他却央我助他给凡人渡精元,稍有差池,不但这厮百多年的妖力都成虚妄,便是他同那爷爷的性命也难保全。如此荒唐的诉求,本主如何应得?”

“不应便不应,何必动粗?纵使这孩子所求荒唐了些,也是出于一片孝心。若换了是你,亲如一家的人有了危难,又岂会袖手旁观?”

“一命换一命,这样的拯救又有何意义?何况,爷爷是人,这厮是妖,就算本主侥幸替他们成功渡换了命元,那一具老朽的凡胎也未必能抵受得住妖气蚀骨,届时会有怎样的后果你知道吗?”

凝霜一愣,抱着威武跌坐石凳上,口中呢喃出两字:“成魔!”

既定的现实很残酷,让人心中涌上深深的无力感。而窝在凝霜怀中的威武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知渡精元这种事儿,是不可在人与妖怪之间随意进行的。他想到的唯一报答爷爷的方式,却是害人的鲁莽,希望也终于破碎成了绝望。

挣扎着从凝霜怀里跳下,气馁至极的威武以匍匐的姿态跟先生行了个礼,颓丧道:“小的愚蠢,扰了先生清修,还望先生宽赦!小的尚有要事,需得尽速回去,今日之过,改天定当登门领罚。”

说完后,落落起身,失魂落魄着向院外走去。

“本主说过不帮你了?”

沮丧的背影震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声音里满是不确定:“先生所言何意?”

“你一门心思要延续爷爷的阳寿,可曾想过,若他活过来却没有你陪在身边,他心里会有多难过?这十五年来,爷爷是为了什么活着?他年逾古稀,好的不好的事看得多也历得多,年轻时候的抱负啦梦想之类的早已放下,活着于他来说,无非是找些有意思的事做做,给自己添些乐呵,好打发掉一日一日累积起来的寂寞。所以呀威武,你心里所愿是否为爷爷所求?这一点,你真该好好想一想。”

因是背对着大家,所以没人看清威武脸上的表情。那一双黄褐色的猫瞳此时正圆瞪,嘴唇两侧的胡须子微微颤抖着,过往种种如映画的胶片,快速在脑海中倒带重播,最终定格在某个月夜。

画面里,爷爷盘腿坐在阳台地上,腿上枕着一条老迈的黄狗,黄狗的脚边蹲着一只斑斓虎纹猫。老迈的黄狗吃力地急速喘着气,嘴微微张着,过了一会儿,又不喘了。不,是永远不喘了。

爷爷抚着死去的狗儿,微笑着说:“走好啦,老伙计!这些年多亏有你陪着我这孤老头子,谢谢啦!”

听了爷爷的话,虎纹猫小心翼翼爬到老人手边,伸出舌头讨好地舔着。于是爷爷笑着抱起它来,边挠着它下颚边欣慰:“哦哟哟,可不敢忘了你这好小子!以后就剩咱爷俩相依为命了,你可得好好活着,别急着撇下老头子先去哟!”

是了,便是这样一句交代,威武宁愿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做一只老不死的长寿猫,只为了不撇下孤孤单单的爷爷。

“先生,”回过身来的威武满脸是泪,“请您,求您,让爷爷走的时候能没有遗憾。”

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如常浅笑:“这确实是你的诉求了?”

“嗯!小的惟此一愿,望先生成全。”

“好,就如你所愿!”

说到做到的阿相先生轻易完成了威武的诉求。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同时,他还带走了先生送给他的几个纸人,符纸做的纸人,喷上清酒就能化成真人大小,且是长着同爷爷子女们一样的容貌。

七天后,曾经在阿相先生处所纠缠不清的雪女凝霜又一次登门拜访。只这一次她非是来找茬儿,而是拜托领主大人写一纸书凭,好带去录籍司登记造册。

“嗳——”扁豆这一声叫喊很忠实地反映了她的惊讶,“凝霜姐姐真要收威武当妖童?”

“怎么?不行啊?”

“哈,哈哈,”扁豆干笑两声,“哪会呢?扁豆是替你高兴。凝霜姐姐得此贤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哼!”凝霜轻轻刮了下扁豆鼻头,转而抬头挑衅地看着阿相先生。却不料,对方早已爽快写妥了书凭,正两指拈着墨迹未干的纸轻甩。凝霜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悻悻。

“嘁,这种琐事你应得倒爽快!”

先生神情淡然:“噢?原来你不是真心想要本主写的书凭,那我撕了。”

“别!”凝霜如猛虎扑食般张牙舞爪地从先生手里抢下薄纸,迅速折起藏在怀里。瞥眼瞧见先生一脸调侃的坏笑,心知又受了捉弄,立时忿忿不平唾骂道:“个为老不尊的死相,尽欺负后辈,小心有报应!”

“你这算是咒我?”

事实证明,尽管年纪上长了千余岁,可论术法认知上的智慧,雪女凝霜同小妖童扁豆却是一个级别的。因此一听见阿相先生的反问,她瞬时背脊一凛,即刻换上了谄媚的嘴脸,干笑一声:“哈,先生多心了,凝霜哪敢这般放肆?那什么,我赶着去录藉司,就不打扰了。嗳嗳,不用不用!二位留步,别送了。后会有期。”

说完,人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剩下扁豆倚着门框兀自疯笑。

笑了一会儿顺了气,扁豆活蹦乱跳回到书桌旁,自说自话爬上了先生膝头,仰头望着先生嘻嘻傻乐。

先生宠溺地抚着她额前留海,笑问:“又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就是想跟您说,扁豆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跟着先生。”

“嗯,这马屁拍得着实响亮!可我听着,怎么还有点儿阴谋的味道?”

“什么呀?”扁豆挥舞着小拳头严正抗议,“扁豆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的。”

“是是是,你是真心的。每次你一真心,本主的荷包就遭殃。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呃……”

扁豆脸上的笑很配合地僵了僵。倒不是因为先生说中了她的目的,正相反,扁豆今次还真是没有抱着任何狡猾的小私心,确确实实突发感慨来同先生表表心意。却因为自己素行不端,引得先生无论如何也难信她的肺腑之言,不禁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悲哀。

瞧着扁豆一脸悲苦,先生自忖,许是真误会了小丫头的一片真心。一时间有些歉疚,遂加倍慈爱地笑着,一边柔声慢哄:“好啦!先生同你说笑的。我们扁豆最乖巧了,才不会虚情假意作弄我咧,是吧?”

“嗯!”忧郁的扁豆忽而挺身搂住先生脖子,小脸埋在他颈窝里撒娇,“扁豆永远跟着先生,扁豆不会让您一个人的。先生也不要让扁豆变成一个人,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先生怔了怔,旋即心下了然,拍着扁豆的头轻声安慰:“傻丫头,你忘了妖怪的命是很长的?先生都活了七千多年了,还不是好好的?放心,做阿相先生的妖童别的好处不敢说,可保证,没人敢欺负到我们头上,你一定可以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到时候接了我的衣钵也做领主,就更没人能把我们怎么样啦!你一个小孩子,无谓操这闲心,委实多余。”

“凝霜姐姐也很厉害啊,可她一点儿也不快乐,足见得,若是凄凉独活,命长也未必是件好事儿。扁豆不求活得有多长久,只想活着每一天都能跟先生一道,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总是听别人的故事,解别人的愁苦,集了那许多的道理,就是教我们不要重蹈覆辙。扁豆一落生就跟着先生,厚颜些说您是扁豆的父亲又有何不可?扁豆虽顽劣,可六百五十多年活过来,受了多少恩、得了多少庇佑,扁豆心里记得清楚,断不会忘记的。尽数报答这种大话扁豆说不出来,只请先生信我,但凡活一日,扁豆便是先生的亲人,何时何地都陪着您。”

先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拍着扁豆背脊,轻轻地,柔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