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皱巴巴的,就像一个纸糊成的脑袋,我脑中同时出现一个画面:那是一条白色纸船在湖心的雾气里徘徊,纸船并不是空的,它的上面站立着一个身穿制服手里提着惨红纸灯的纸人,难道眼下的就是那个纸人,它……它活了!
我的目光移向他的脸,因为在那皱巴巴的皮肤上,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我好像认识他,对!肯定是认识的人!
突然,那张脸颤抖起来,他的嘴居然张开,从口腔里冒出一团白气,冰冷刺骨,他想说话,并且整个脑袋朝我转过来,他的眼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没有眼皮,所以不会眨眼,只能死死地瞪着我。
说也奇怪,我和它对视一会儿,我心中的惶恐逐渐消失了。他显然是有话要对我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有了想听它倾诉的欲望。
“你想说什么?”我问。
他的嘴唇张合着,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那声音初听之下只是几个词语:“何群……我……我才是何群……他是假的……我是真的!”
我被震惊了,胸口淤积了太多的话使我想不出该问什么。他抬起一只手,手指指着远处土坡,又说道:“我就在那土坡后面的山林里……等着你!你答应过我,会来给我收尸……我等得好辛苦,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耳边回响着这几句话,我抬头看向土坡,他说他是真正的何群,在土坡后面的山林里等着我,那和我们一路前行的“何群”又是谁?
可就在我想继续追问的时候,眼前瞬间模糊了,双耳轰鸣,而后所有的景物都融化了,我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直到觉得有人拍我的肩膀,这才蓦然清醒过来。
“班长,你没事吧?”
说话的声音如此熟悉,我急忙转头一看,正是赵嘹亮。
“老赵!”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他的身体,这才发现周围的景物和先前看到的截然不同。
我松开赵嘹亮,瞪大双眼看向远处的湖水,湖面平静如镜,墨绿色的湖水之上,一大片水鸟云一样铺展开来,与湖水相映成趣。到底哪个是梦境哪个是幻觉?
大脑里一阵钻心的疼,我紧紧抱住脑袋,疯狂地摇起头来。
“班长,你流血了!你的鼻子……”
我抬手抹了抹嘴唇,果然一股鲜血留在了掌心,同时也能感觉出正有汩汩温热的血液流进嘴里。赵嘹亮赶忙帮我掐住了鼻子,一阵天昏地黑,我膝盖一软,就趴在了他的怀里。
……
全身越来越冷,甚至牙齿都打起了寒战,我不得不睁开眼睛,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冻醒了。我翻身坐起,身上的酸痛不必多言。我抽动着鼻子,周围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焦煳味道。
“他醒了!”是毛勇敢的声音。
赵嘹亮朝我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一只茶缸子。
“喝口水吧,刚才吓死我们了,你的鼻子一个劲儿流血,我还以为止不住了,还好小毛出了个主意,把你的两手高举,然后用冷水冲脑门……班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不会失血过多傻了吧?”
我缓慢地点点头,证明自己目前还没有完全傻。接着,我看见不远处亮着一堆篝火,毛勇敢蹲在火堆旁,正歪着头看着我,而拿在他手里的是用树枝穿着的两条大鱼。那鱼似乎连鳞都没弄掉,直接就放在火上烧烤,鱼身上的鱼鳞被烤得噼噼啪啪地冒着青烟。刚刚醒来时,闻到的焦煳味道便来源于此。
我接过赵嘹亮手里的茶缸子,缸壁被烟熏得黑黑的,显然里面的水是被篝火烧开过。
喝了几口热水,我这才渐渐缓过劲来,身上也多了些力气。干咳了两声,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疼,还好能够发出声音,于是我问赵嘹亮:“我们在哪儿?刚才天空上的火球,还有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风平浪静了?”
赵嘹亮听后不很理解地摇着头,显然对爆炸还有火球的事一无所知,他说我肯定是在做梦。我觉得之前看到的也不太真实,没理由分辩,但愿那只是一场可怕的梦。
“这是哪儿?”我又问。
“这就是黑水滩啊!”赵嘹亮回答说。
“这就是黑水滩……”我坐起身,远处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歪七的船呢?我们为什么会躺在水边?在我的追问下,赵嘹亮这才述说起事情的经过——
虽然我们登上歪七的船时天还没黑,可是歪七喜欢夜里行船,所以船开得很慢,等到湖面擦黑了才下令加速开船。行进了很长一段时间,歪七见我们三个都昏昏睡去,只有赵嘹亮一人还算清醒,于是与之攀谈起来。
歪七说,鄱阳湖就像一个歪脖子的葫芦,悬挂在长江上,而船此时正好行至葫芦嘴儿上,也就是说,是整个湖面最窄的水域,直径至多不超过三公里。他还说岸边的山上有座古代庙宇,名曰定江王庙,当地人称其为老爷庙,这片水域就叫作老爷庙水域。老爷庙水域最宽处为十五公里,最窄处只有三公里。这个地方怪事频出,沉船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正聊得兴起,湖心突然雾气障眼,滚滚白雾从水面蒸腾而出,形如一道白雾砌成的雾墙,而且那雾墙里,还仿佛另有乾坤。歪七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命令掉转船头回行,可就在大家慌乱之时,我突然掏出一把手枪,对着歪七威胁他必须继续朝前开船。
听到这里,我大惑不解,连忙打断赵嘹亮的讲述,不解地问:“不对!不对!怎么是我?明明是何群!你们记错了吧?!”
“谁?”赵嘹亮和毛勇敢异口同声地问,“哪个何群?!”
听了他俩的话,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觉血液上涌又是一阵眩晕,我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俩破口大骂:“你们就是两个叛徒,别再演戏了!”
“此行只有你我和勇敢三个人!”赵嘹亮一脸无辜地解释着,“班长,我觉得你的脑袋……你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我冷哼一声,指着毛勇敢大声说:“何群不是你排长吗?毛勇敢,别说你也不认识!”
毛、赵二人大眼瞪小眼对望良久,赵嘹亮凑近我身边,小声劝慰:“班长你别急,惊吓过度加上极度疲劳,容易使人颠三倒四说胡话。要不你再躺下歇会儿,等鱼烤熟了我再喊你……”
“你才说胡话!何群在哪里?我的手枪还在他手上……”我突然想起那把五四式手枪,于是抬手下意识地朝腰间一摸,不料身上真有东西,我撩起上衣,果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用油纸包裹着的黑色手枪,看看编号,正是老严给我的那支。
我举着枪无神地看着赵嘹亮,“是你放回我身上的,对吗?”
“军歌同志你咋了?咋跟失忆了一样?”毛勇敢举着两条黑糊糊的鱼朝我走过来,他递给赵嘹亮一条,又对我说,“军歌同志,就是这把枪,你昨晚就是拿着这把枪指着歪七,把歪七吓得都给你跪下了。”说着,他把手里的焦鱼递给我。我摆摆手,这当口,我哪有心思吃这种东西。
“你真记不起来了?”赵嘹亮咬了一口鱼,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说,“歪七哪见过这阵势,不过班长你昨晚确实反常,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举着枪对着歪七,歪七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万万不敢去那鬼雾之中,万一折了性命,他一家老小就都得饿死。但你却不依不饶,歪七实在没有办法,突然想起他船上还有一条小船,是预备着万一大船出了故障用来逃生用的,于是他把小船放进湖里,说如果非要去雾中,他要跟那掌舵的小伙子弃船逃走,把大船交给我们随意处置。可咱仨哪有人会开这种机械船,于是略微合计一下,咱们三个就跳进了备用的小船,划着小船进了迷雾之中。”
赵嘹亮说到这,我狐疑地看着毛勇敢,他则一个劲儿地点头,似乎在无声地证明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后来怎么样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冷冷地问。
赵嘹亮说:“坐在那条小船上,我和勇敢用桨划着水,慢慢地靠近了白雾。其实,我也没觉得害怕,咱们多年在队伍里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怎么能轻易相信鬼神之说,估计眼前的异象只不过是和海市蜃楼的现象相仿的那种障眼法,不会对人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可是,谁知道后来居然……”
赵嘹亮摇头叹气不说话,我很着急,问:“那条纸船呢?”
“纸船?”赵嘹亮转了转眼珠,“对,纸船,是有一条纸船,我们一进到雾气里面,那条纸船就掉转船头朝雾深处划去,我当时还以为咱当兵的阳气重,那些阴寒的秽物害怕了,所以勇气大增,挥舞着船桨就朝那条纸船拼命地划……”
“后来追上了吗?”我追问。
赵嘹亮摇摇头,“划来划去就是赶不上那条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和小毛才发觉大事不妙,难不成遇到了鬼打墙?于是我俩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岸边划水,突然眼前一黑,咱们的船就翻了。醒来时,我们三个都趴在岸边,而班长你却一直昏迷不醒。”
“说了半天,怎么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似乎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划船,我干什么去了?”我企图戳破他们的谎言。
“你还说啊!你当时举着这把破手枪,掐着腰嗷嗷直叫……这么说来,现在你一点儿印象都没了?”赵嘹亮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难道真是我精神错乱了?何群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怎么可能没有这个人呢?
我的脑袋很疼,心也随之变凉,看来,真实和幻觉的界限越来越难以分辨。人总会认为大部分人都认同的观点是正确的、是真理,而我现在的处境明显是一比二,或许我更应该相信他们,同时也希望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想到这,我的精神放松了些,拿过赵嘹亮手里的那条烤鱼,简单吃了几口,可那种特有的腥臭味道令我想起了地动山摇、两团巨大火球砸入鄱阳湖中的情景,于是谨慎地问:“照你们说,我一直昏迷到现在?”
赵嘹亮摇摇头,“不是,白天的时候你醒过来一回,突然就坐起来,大叫着朝那边跑去。”他指着身后那片土坡,继续说:“我见你睡癔症了,就拼命地去追,也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大的体力,跑得还真快。不过你的确很反常,站在高处似乎看见了多么壮观可怕的景物,眼睛都凸出来舌头也伸出来了……”
“土坡?”我转过头看去,身后确实有个黑压压的高地,我似乎想到有个什么人跟我说了一些重要的话,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真的只是一场梦吗?这梦也太真实了。”我思索着,问赵嘹亮:“然后你就过去拍了我肩膀,把我叫醒了?”
“是啊,当时你鼻子里流了很多血,还以为你身体里的血管由于跑得太猛而被震裂了。你昏倒后,我就把你拖了回来。现在,你觉得身体好些了吗?”赵嘹亮看向地上放着的那把枪,我手疾眼快地把枪收了起来。
“这把枪是哪儿来的?是你从部队带出来的吗?”赵嘹亮见我有些异样。我没过多解释,只是点点头。
“咦?”毛勇敢拾起那块包着手枪的油纸,似乎是想用纸来擦擦手上黏着的烤鱼的油,没想到竟然发现油纸有异状,“你们看,这纸上有字啊!”赵嘹亮接过油纸只看了一眼,就被我夺了过来,只见纸上确实写着一行钢笔字——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
“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是什么意思?周善人是何许人也?”赵嘹亮凑到近前,低声问我。
扪心自问,我也实在莫名其妙,甚至连这油纸为什么会包在枪上都没有丝毫印象,面对二人的询问,我只能摇头。
赵嘹亮哼了一声,露出不满的神色,“我说班长,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你看看那笔迹,分明就是你自己写的,别告诉我们你一无所知啊!”听他这么一提醒,我心里一哆嗦,因为油纸上的字体,确实很像出自我手,因为我有个习惯,每写完一行字,总会在最后一个字的右边,重重地用笔戳上一个点。
真是我写的吗?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捏着油纸的手指猛烈地颤抖起来,赵嘹亮见状赶紧握住我的手,紧张地安抚道:“班长,你可不要激动,一时想不起来就慢慢想,千万别着急,万一鼻子再流血可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我的衣服,我这才发现,衣服的前襟布满了未干的血迹。
我把油纸小心叠好放进衣服的口袋里,“据你俩说,咱们是被水浪掀翻了船,而后漂上了岸,整整一天,你们看没看见过往的船只或者渔民?”
“没有。”毛勇敢摇着头,指着身后黑压压的土坡说道,“我曾上到坡上去拾柴火,坡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没见有人或者村舍。我和嘹亮同志商量过,等你身体好些之后,我们就朝山里走走看看。”赵嘹亮点头补充说:“班长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这附近有水有鱼,饿不死咱们,等你好些,咱就一起找路出去。”
听了他俩的话,我心中宽慰许多,只要饿不死,就能想出办法,不过我们的目的不单单是从这里走出去,还有得到密件。
一想到密件,纸条上写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周善人又是谁呢?
这个名字着实有些特别,似乎不是个普通人的名字,而更像是个绰号。我眯上眼睛细细分析:在旧社会,要是某个财主乐善好施,做过些有益于老百姓的好事,百姓都喜欢呼之为“善人”,比如李善人、张善人之类的,我想,如果能够在附近遇到行人,或许就能打听出线索来。
还有另一种可能,这句话是用于接头的暗语,两方对上了暗号,才能证明各自的身份。不过现如今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这种过于戏剧性的做法,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不管怎样,我觉得都不能在这湖边坐以待毙,最好翻过土坡到山林里去看个究竟。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欲望,或者说,土坡那边真有什么人在召唤着我,我必须去那里面看一看。
打定主意,我拿起烤鱼捏着鼻子多吃了几口,与他二人商定好,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进山寻找周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