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赵嘹亮和毛勇敢就唤醒了我,准备越过土坡朝山里进发。我们之所以要选择进山而不是留在原地,其实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密件任务;其二是这湖边实实在在出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怪现象——当我清醒时,发现身体周围的湿地上,出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脚印。
虽说是脚印,但完全不像是人踩出来的,那些脚印就像是踏着缓慢而又沉重的步子,使湖边松软的泥土受不住重压而凹陷下去,而那凹陷又是如此怪异,不是整只脚掌压下去,更像是用脚尖在行走,那是一步一步深深地插进泥土中所形成的特有的凹陷!
看到这些脚印,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说什么。湖水只冲上来一个军绿色的手提包,这是唯一的行李。我们互望一眼,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湖边危机重重绝对不可久留。
土坡并不高,长着一层黄绿色的茅草,坡上没有风,所以每根草都垂直在地皮上。站在坡上看去,近处是树,远处是山,层层叠叠没有人烟。
我把赵嘹亮拉过来问:“我说老赵,你说这山林中有人家吗?”
“我估计应该有,很多人不是都喜欢隐居,图个清静吗?”赵嘹亮冲我眨眨眼睛。
翻过土坡就进了山,那感觉很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头顶上林高叶密,几乎遮住了大部分的天空,虽然是晌午,但周围却十分阴暗。稍微平坦的地方不是野草丛生,就是长着低矮的灌木,密匝匝的一片挨着一片,不留任何空隙。
进山之后,毛勇敢便走在最前头,虽说他在船上略显懦弱,但此时却展现出了山东大汉的勇猛异常。他手持带着枝叶的树杈,像开路先锋一样在前面摸索前行。这么做既是为了给我俩的行走创造方便,同时也可以惊跑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毒虫野兽。
三人的步履还算轻松,这得益于在部队时艰苦的体能训练,攀爬山路对我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不过在山林中穿行却还是第一次。
沉闷的跋涉是最容易令人疲惫的,因为体力消耗巨大,众人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我扶住一棵小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对他俩说:“走了大半天,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赵嘹亮似乎早就盼着这句话,话音未落,他已经找准一块干爽的地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见他坐下来,我的腿也一阵痉挛,就近坐在了脚下的树根上休息。
气息略定之后,毛勇敢指了指前面说:“军歌同志,咱们就这样走也不是个办法,走了这么老半天,也没发现一丝人烟。”
“这山里真的很古怪……”我自言自语地说。
“古怪?”赵嘹亮擦着额头上的汗,“什么意思?”
“你们不觉得这山里过于安静吗?”我紧张地看向左右,“你们听这山林里,鸟叫虫鸣都没有,而且越往山里走越凉,要不是咱们活动量大,早就被冻得发抖了。”
“冷吗?看我这一头汗……”毛勇敢还没说完,赵嘹亮立刻转移话题说:“是啊,班长你说得没错,从土坡滑下来,一踏入这片林子,我就觉得气温下降了很多,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脊背上,冷冰冰的非常难受。”
“要不咱们回去吧?”我征询他们的意见,见二人不作声,我又说,“回去也好,虽然湖边出现了一些脚印有点古怪,但咱们在那里睡了一晚,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或许那只是一种少有人知的自然现象而已,况且我们进山的目的就是想找个老乡问问路,以及打听一下周善人的情况,既然看不见人,再往前走还有意义吗?”
“班长,要不你拿个主意,我俩都听你的。”赵嘹亮虽然这么说,眼睛却看向高处立着的一块巨石,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朝巨石走去。爬到顶端登高一望,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我也跟着费力地爬上了石头。
着眼处层峦叠翠,郁郁葱葱,绿得不像真的!
此地视野还算开阔,山势沟壑,尽收眼底,我凝目注视了片刻,又转过头向着来路俯视。见我看得出神,毛勇敢也爬了上来。赵嘹亮指着来路的方向说:“你们看,那里似乎有个水潭。”
我和毛勇敢不约而同朝所指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西面的山坳里确有一潭池水,水面并不宽阔,但潭水深绿发黑,这证明潭水只深不浅。
“奇怪,看那水潭正是我们来时的方向,怎么一路走过来却没有发觉?”赵嘹亮思索着说。
“山里的天说黑就黑,我觉得得快些拿定主意,万一黑了天,还没找到合适的营地,在这荒山野岭……”毛勇敢没有挑明,但我们各自心里清楚,这山林白天都阴森可怖,谁知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既然是来时的方向,那我们就朝那里走走,到那里补给些水源,再做打算。”我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这样提议道。
一路走来出了这么多的汗,我们早就饥渴难耐,天色尚明,我们没敢多做停留,一鼓作气,向着潭水的方向又走了一个多小时。
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包,地势相对平坦许多,贴地的灌木也稀疏起来,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觉得饥渴难忍无法坚持之时,前面的毛勇敢才大叫一声:“看!水潭!我们终于到了!”
潭水的直径有五六米宽,水边长满了青灰色的野草,野草垂进水里,和里面的绿色浮萍连接成了一片。水的颜色是一种沉重得没有生机的绿,所以给人的感觉不像水,而更像一潭黑绿色的油漆。虽然我们的嗓子都冒了烟,可谁也不敢轻易地去喝潭中之水。
静下心来,才发觉此地更加阴寒。毛勇敢搬起一块石头,望着死寂的潭水,正在犹豫不决,但最终他还是把石头扔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闷响,水面激起了个大大的水花,水花激到了岸边,甚至打湿了我们的衣服。
我低头检查那些落在枝叶上的水滴,水滴清澈非常,原来水质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黏稠,应该是由于潭水太深造成的错觉。赵嘹亮掏出茶缸子舀了一缸水,水质果然清澈透明,他闻了闻,喝了一小口,然后朝我走过来,说:“这水除了冰凉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异味。”说着,又喝了两大口之后才递给了我。
我接过才发觉水真是很冰,搪瓷茶缸子的墨绿色缸壁都渗出了一层水汽。我张开嘴刚要喝,眼睛却瞟向潭水,恍惚间,深潭之中似乎有个黑影在浮动,我大声说:“你们看,水里面好像有东西!”
“没什么啊,我就看见水草。”毛勇敢说。
“班长,你到底看见了什么?”赵嘹亮一把推开毛勇敢,贴近我问。
“不只是水草,我也说不清楚。”我挠着头低声念叨,“我估计是毛勇敢扔的那块石头,把潭底里沉着的东西搅了上来,但现在又沉下去了。”
“那就再扔一块石头!”赵嘹亮说。
毛勇敢抱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招呼我们退后几步,然后挥动手臂,又是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等水珠落尽,我踏前几步,只见一个绿色的物体猛地从水下冒了出来。
它并没有很快沉下去,而是静止地浮在了水面之上,我居然看出那是一个人!
黑绿色的潭水中,正漂浮着一具被水草缠绕着的尸体,令人费解的是,那人的身上居然穿着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绿色制服。但最令我感到恐慌的是那尸体的脸,除了苍白没有血色之外,这张灰白色的脸实在是过于熟悉,他就是赵嘹亮和毛勇敢都声称没有见过,只有我认为存在过的那个人——何群!
何群的身体没有丝毫腐烂,除了身上粘连着些水草之外,就如同活着一样。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从我第一眼见到他起,他的脸色就是那样的惨白。
我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具浮尸。眼前一阵恍惚,一阵真实,我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于是转头看向另外二人。他二人皆盯着潭水发呆,在他们的脸上是十足的惊恐,这仿佛证明了眼前的一切,不仅仅是我一人的幻觉。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指着尸体大声问道:“一具浮尸,都看见了吧,别告诉我你们不认识他!”
或许我的声音过于压抑难听,以至于他俩听见我的话后,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那……那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毛勇敢吓坏了,声音都发飘了。
“何群,何排长,跟着我们一路来的,你们声称不存在的第四个人。那么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具尸体又是谁?”
毛勇敢避开了我直视的眼神不得不看向赵嘹亮,眼睛透露出询问的神色。赵嘹亮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了头发里,沉默半天,他才颤声说道:“班长你别激动,目前……目前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你说清楚,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告诉你一些什么,你千万别激动啊!”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有必要隐瞒吗?”我大声喊出来。
赵嘹亮叹息着看向我,“不好意思班长,我和小毛的确对你隐瞒过一些事情,但其实这都是机要处长给我俩下达的命令,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和小毛把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你。请你原谅……其实我们也是为了能够完成任务!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居然遇到了如此多的怪事……”
虽然我很想立即就追问他们究竟隐瞒了什么,以及老严下达的唯独不能让我知晓的命令又是什么,但一想到何群的尸体泡在水里,我一时也无法开口询问。
“唉!既然发现了何群的尸体,大家都是同事,还是捞上岸,让他入土为安吧!”我说着,就蹲在潭水边上,费力地拖动何群的尸体,没想到手一触及尸身,那尸身居然如此的僵硬。我铆足了力气才把尸体拖拽上岸。
“好奇怪,你们看……”我颤抖着声音说。
“看什么?”赵嘹亮低着头,那眼神空荡荡的,好像看不出尸体的异样。
“他的眼睛……”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尸体的脸。
真是奇怪,尸体的两只眼皮瘪瘪的,我慢慢地撩开他的眼皮,眼眶里是两个黑窝,虽没了眼珠,却仍旧能感觉他的目光在冷冷地注视着我们三个人的脸。
那种眼神真的好冷,忽然我又是一阵眩晕,眼前发黑,我本能地紧闭双目。
不知过了几秒钟,我才终于动了一动,感到意识一点点地回归到大脑。胸口火辣辣的痛,喉管也似乎快被烧裂了,我一下子睁开眼,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前面僵直地坐起来,正是没有眼珠的何群。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并没有令我过于骇然。
何群已经坐直了身子,他的头咯吱咯吱地转过来,随即那黑洞洞的眼神便落在了我身上。我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何群,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群僵硬地摇摇头,似乎说他对这一切的遭遇也是一无所知。既然他能听懂我的话,我又问:“你真的死了吗?”没等他回答,我突然想起更重要的问题,“你知道周善人是谁吗?‘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林子里没有一个人?”
何群似乎在思考,随即他的嘴唇动了动,从口中发出了凄凄惨惨的声音:“你怎么还不来?我等了好久,你怎么还不来给我收尸啊?”他扬起了头,仿佛是盯着我的身后看。
突然,他伸直了垂在身边的胳膊,朝我身后指过去。我心中一凛,慌忙回头一看,只见后面突然钻出了两颗脑袋,没等我做出反应,我就被扑倒在了地上。
“班长?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是赵嘹亮的声音。
我慌乱地挣扎着,眼前一亮,只见毛勇敢正趴在我身上,而赵嘹亮正用十分惊惧的眼睛盯着我。我用力挣脱了他俩,大声呼喊着何群的名字。
“你们要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班长,你清醒一下啊!别吓唬我们!”赵嘹亮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身体。
我已经清醒了,难道刚才又出现了幻觉?“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吗?何群他……刚才坐起来了!”我四处寻找被我拖出水潭的尸体,奇怪的是,水边只有一块黑色并且缠绕着水草的烂木头。
“何群的尸体呢?”我惊恐地问。
“尸体……”毛勇敢的目光居然看向潭边的烂木头,好像何群的尸体就躺在那里,或者说,那尸体已经变成了一块烂木头。
“我记得尸体就在那个地方,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块烂木头?”我不解地问,“尸体被你们弄到哪去了?”
“尸体……”毛勇敢被赵嘹亮狠狠地一瞪,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对对对,尸体……尸体刚才被毛勇敢埋了。”赵嘹亮也看了一眼那块烂木头,但他只是为了避开我的目光。
“埋了?”我很不解。
“是啊,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刨了个坑,好让何群入土为安。”赵嘹亮转向我,“不是你刚才吩咐我们去做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是吗?这么快就埋了?”我继续追问,“埋哪里了?”
“埋……”赵嘹亮似乎故意转变话题,谨慎地问,“对了班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不能看到一些……一些无法想象的东西?对了,刚才你好像在说,是谁坐起来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何群的尸体,我看见尸体坐起来了,还对我开口讲话……”
“你说尸体坐起来了?!我的天,班长,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啊!”赵嘹亮想伸手去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他想了想又问,“那尸体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等了好久,问我为什么还不去给他收尸……”
“不会真有鬼吧?”毛勇敢把两只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看我,又看看赵嘹亮,“你们觉不觉得这……这林子到处鬼气森森的?”
听了这句话我心中一寒,没办法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一汪潭水,此刻的我,意识很模糊,我只是想一动不动地就坐在那,什么也不去思考。
“别在这里干坐着了,天都快黑了。”赵嘹亮搀扶着我站起来,“还是朝前走走吧,天黑了就更冷了,不能在这地方过夜啊。哎,我想起来了,”他转头对毛勇敢说,“小毛,你刚才埋尸体的时候,不是说看见了一个山洞,就在前面不远处,是不是啊?”
“山洞?”毛勇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山洞,对,是有个山洞!”
“什么山洞?”我吃力地朝毛勇敢走过去。
“就……就在不远处,我可以带你们去那里看看,跟着我好了,说实话,那是个挺奇怪的山洞。”
据赵嘹亮说,毛勇敢在不远处发现一个山洞,没敢一个人进去,本打算告诉我们,可刚一回来就看见我在发疯,于是就把山洞的事情忘了,与赵嘹亮一起压制发疯的我。我被赵嘹亮搀扶着走,果然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山洞,洞口丛生的杂草遮住了里面大部分的光线,所以显得特别昏暗。
“这里面好像空间挺大的。”毛勇敢探着脖子朝里看。
“会不会是野兽的巢穴?”我的语气十分紧张。
“只是个山洞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要不我先进洞看看!”毛勇敢有时确实很勇敢。我出主意说:“要我看还是一起进去,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们三人一起走进了山洞。
洞里非常黑,黑得辨不清方向。我很奇怪,外面天光还亮着,就算洞口的荒草遮盖住了光线,那也不能黑得这般彻底,一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瞬间失明了!
“班长,”赵嘹亮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衣服,谁知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更让我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你们有没有感到这里好像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看?”
站在前面的毛勇敢低声答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定了定神,一手捂住心口,却仍抵挡不住从内心深处弥漫开来的那般寒意,没走两步,突然间一阵阴风从身边擦过……
山洞之中一般不会有太大的空气流动,于是我看向洞口,那些丛生的杂草一动未动,那么,风是哪里来的?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可还没等我站稳,就感到有一只冰冷沉重的手从背后搭上了我的肩膀。
“啊——”我失声大叫出来,一下子向前扑去,发出的声音都变调了,“小心!后面有人!”
我们都警觉起来,空气随之凝固,我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躺在外面的何群,难道尸体跟进了洞里?!可接下来的几秒钟,山洞里却没了一丝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