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谁?!”
在持续不断的精神重压下,我的心脏也随之暴烈地跳动着,好似已跃出了胸腔。
我把枪口对准了那个微微抖动着的人,黑影竟然先说话了:“你们是谁啊?”这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但有些当地的口音,像极了招待所王老爹的声音。
此刻的我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举着枪的手都有些握不稳。
“你是谁?快说!”赵嘹亮嘶哑着声音,“你把毛勇敢怎么样了?”
“啊?!我……”陌生人仿佛也很惶恐,语气透露着紧张和怀疑。
突然,洞中一点微光亮起,赵嘹亮的火柴再次发挥了功效。
我俩同时朝黑暗中的第三个人看去,一见之下,不解多过恐惧,面前的陌生人并非青面獠牙的妖魔,也不是满脸泥巴的塑像,而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穿着粗布裤褂,略显消瘦,四十多岁的乡下人。
“你到底是谁啊?!”我和赵嘹亮一起问。
“我……我谁也不是!你们是谁?”他惊慌不定。
连日来在这林中摸索,也未曾遇见一个活人,虽说此人出现得比较唐突,但见其打扮像极了本地渔民,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领子,用枪逼迫着他道出事情的原委。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放开我!”他害怕了,不像在伪装。
我们进入林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个山民,现在没头没脑出现了一个,我一时间竟想不出该问什么。赵嘹亮代替了我,大声道:“快说!”
“你让我说个啥?两位同志!”他见我俩穿着制服,并非歹人,也松了口气。
“你在这林子里干什么?为什么跟着我们一路跑过来?”我终于想到一个问题。
“我……我也纳闷怎么会进入这片林子,真的,两位同志,请相信我!”而后,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他的遭遇与我们十分相仿,也是因坐船被水掀翻误打误撞来到林中,可令我更为不解的是,他居然说自己在林中已经困了很久。这怎么可能,这里没吃没喝,他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他说他叫水生,家住鄱湖嘴村,下湖捕鱼时不料湖心起浪,把他连人带船卷进水中,等他苏醒过来之后,便不知不觉走进了这片山林之中。他也觉察出这林子绝非寻常地方,他把这密林形容成一个巨大的绿色迷宫,虽绞尽脑汁耗尽全力,也没能走出这林子半步。
水生见刚才天空出现异象,乌云翻滚好生骇人,紧接着两束彻骨寒冷的白光从天而降,他害怕极了。正在慌乱之间,却看见林中竟有三个解放军模样的人奔跑躲闪,于是就跟在后面,不知不觉跑进了这个山洞之中。
听他说完之后,我不但没能理清思路,反而更加困惑不解。
“那毛勇敢怎么不见了?你跑在最后面,应该看得见啊!”我焦虑万分地问。
“我不知道呀!本来前面是三个人跑来着,可是昏天黑地的一路跑,我也没太注意。”水生回答道。
“那你跟着我们跑干什么?”赵嘹亮问。
“唉,当时只见乌云压顶,不知云里会出来什么妖物,当然得朝人多的地方跑了,出了危险也好有个照应,你说是吧?”水生一边说,还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水生说得也不无道理,或许毛勇敢一个人躲在了别的地方。我转头朝洞外一看,不觉间,洞外云开雾散,些许光亮已经透进了山洞里。
水生,这名字怎么……
我仔细打量这个陌生人,水生原本黝黑的脸上泛着苍白,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他身材矮小而干瘦,所以赵嘹亮一摸之下便发觉出他不是毛勇敢。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欺骗,也许他说的都是实情,可就是脸色苍白得不像个活人。但转念一想,身处这么个鬼地方,没吃没喝四处奔跑,或许我自己的脸色还不如他。
不对,水生刚才说自己已经在林子里待了很久,他到底拿什么果腹,紧靠喝水和吃植物,怎么可能存活那么长的时间?难不成他之前说的都是在撒谎?想着想着,我顿生疑窦。我狐疑地盯着水生,厉声问:“水生,你说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你究竟吃什么过活?”
“我……”水生的脸上多了一层表情,说不出是困惑还是不解,“其实我……什么也没吃!”听他如此说,我下意识握紧了手枪,心想,一个活人怎么可能不进食,而且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跟着我们一路跑来,他难道已经不是人了?
“唉!”水生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洞口,然后挪动了一下身体,缓缓地说出了一个更加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两个月前,水生被湖水冲上岸,不知不觉顺着小路走进了这片密林。他并没有像我们走得那样远,只前进了一个多钟头就想顺原路返回,因为他认定在湖边比这林子更安全。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只走了片刻,他就觉察出原本清晰的小路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消失了,或者说在他眼前转移了,似乎从一个方向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水生说到此处连连摇头,并且举起了三根指头,像是在对天发誓:“三天啊,我在这林子里转悠了三天,三天时间水米未尽,就在即将肚饿而死的时候,晕晕乎乎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赵嘹亮不假思索地追问。
水生轻轻地摇着头,眼神也变得茫然,“我怎么知道,只不过那里有一棵树,很大很大的一棵树,我无法形容那树有多大,大得无法想象……那棵巨树长在悬崖边上,而悬崖底下黑漆漆啥也看不清楚。不知怎的,我一接近那棵树,全身就生出了力气,肚子也不那么饥渴了。我朝大树走过去,却看见树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小石桌,只是一张石桌,四周却没有一个凳子。桌面上有一只瓷碗,瓷碗不大,比喝酒的酒盅只大出一圈。我伸出双手,把瓷碗捧在掌心里,碗身热乎乎的,里面居然还盛着半碗汤水。不知怎的,我就把那水喝进了肚子,你们猜什么感觉?”他眨动着眼睛看着我的脸,见没人回答他,才说:“好奇怪,那汤水滑进了肚子,就如同吃了一顿饱饭一样。”
“后来呢?”我见水生好似还在回味着那汤水的滋味,不由得好奇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喝了那半碗汤水,就不用进食了?”
水生点点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是啊,自从喝了那神水,我就再没吃过啥东西,你们说奇不奇怪?后来我不止一次回到巨树那里,虽然石桌还在,但上面再没有出现过瓷碗……”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只觉得好累。此刻,所谓的迷信不迷信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在这片诡秘林子里,我只想能找到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一切怪异现象,只要能解释得令我信服,我就坚定地承认它。
我回味着水生的话,他说他不止一次回到巨树那里,也就是说他认识通向巨树的路。我心中暗自打算,与其在这山洞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去巨树那里一探究竟。于是我对着赵嘹亮的耳朵低语几句,水生望着我俩有些不知所措。赵嘹亮对我的提议并不反对,他点点头,对水生微笑了一下,说:“水生老哥,既然你认识通向巨树的路,能不能带我们也去那里看看?”
令我和赵嘹亮都感到吃惊的是,水生居然果断地点头同意了。这不得不令我心生疑窦,和赵嘹亮互视一眼,似乎他也觉得水生的一番话是别有用心,好像故意在诱骗我们进入某种圈套似的!
去还是不去呢?我开始犹豫。
这时,赵嘹亮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很有内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艰难险阻,也总比在这昏黑的山洞里饿死强得多。
我看着水生,见他脸上并无异常神色,于是肯定地对他说:“好吧,那就有劳水生老哥带我们走一趟了。”
“两位同志,你们果真要去?”水生那朴实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但愿那只是我的错觉。
“嗯。有什么问题吗?”赵嘹亮问。
“没,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在路上,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吃惊,也不要问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水生回答说。
“你说在路上会看见一些东西?”赵嘹亮又问。
“嗯。”水生从地上爬起来,“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咱们现在就上路吧!”
我和赵嘹亮相视一愣,跟在水生后面,一行三人陆续走出了山洞。
乌云奇迹般地散尽了,但天空依旧是那种死寂的青灰,显得格外不真实,虚幻得如同身处在梦境中。
眼前同样是如同复制出来的非常相似的树,仍旧顺着来时的那条小路,又一次经过了寒潭。我希望在路上能够遇到失散了的毛勇敢,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渐渐的,我感到山路的坡度开始缓了,林子也逐渐稀疏,周围的景物越来越不熟悉,好像进入了一条没有走过的全新的路。
此刻我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好的念头,是不是快要出山了?我和赵嘹亮沉闷了许久的情绪也似乎因为这个即将出山的预兆而振奋起来,步子也明显地加快了。可惜,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遂人愿,很快,我们就察觉出周围的环境越来越不可理解。
赵嘹亮悄声说:“你感觉出来了吗?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
他所问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因为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景物,无论是眼前的枝叶还是远处的树影,都变得异常模糊。之所以要这么形容,是因为眼睛看见的任何景物,反射进大脑里的信号似乎已经没有远近之分了。
近在咫尺的一片叶子,和远在天边的一片叶子,没什么空间上的区别,同等的模糊。那种远近的空间感就如同是在一张极大的幕布上描绘的一样,虽然画面上的山石和树木有近大远小的区分,但那只是画家在一张平面的画布上特意作伪,其实只是一种视觉上的假象,一种错觉,一种欺骗人眼睛的手段。
前面水生的背影还算真实,我们只得跟着他走。周围更静了,很快连那种脚踏荒草的沙沙声也不复存在了。
我甚至都有一种错觉,我们不是在走,而更像是在飘,或者说是我们的灵魂在飘,而前面的水生正是一个勾魂的使者,我和赵嘹亮只是两具冤死的魂儿……
走着走着,我看向一个方向,不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只是随意地一看,那里竟出现了一大片空地,是那种寸草不生的十分空旷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有三三两两的矮树,这不是说那些树小,而是树出现在那里,证明了我与树之间的距离很远,也说明那片空地确实很空旷。
眼睛略微一扫,我仿佛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重新朝那个方向定睛看去。尖尖的一个角,就隐藏在那些远树后面。我的脚依旧朝前走着,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个模糊的东西,很快,我就看出那应该是一艘船,尖尖的角正是高高翘起的船头。那是艘破损严重的船,因为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什么船会如此破旧?我想到了两个字——沉船!
沉在虚幻空间里的船不止一艘,当我的视线移向灰白的天际时,那里很快就如同复制一样幻化出了无数艘同样的,但摆放位置不同的船,一艘连着一艘连成了一大片。
如果抽干鄱阳湖的水,人们打开湖水底下那隐秘千年的黑暗空间,寻找到千百年来所有不幸殒命于湖中的船只,或许真的就能看见这般腐败壮观的景象。
我定定地看着船上那些孔洞,里面好似存在着什么东西。
眼睛盯在孔洞上,孔洞便在我眼前放大了,变得非常清晰非常真实,我甚至可以看见锈迹斑斑的铁钉,还有脱掉油漆的木板上开裂的缝隙……
那又是什么?!有股黑气正从一个孔洞里冒出来,一点点缓慢上升,形成了一小团黑色的云,很快,又从另一个孔洞中飘出了一团黑云,接着,所有的孔洞都飘出一团同样的黑色的云,黑压压地四处飘散,一时间天空中到处都是一团团的黑云,就像节假日时放飞的气球。
黑色云团随风长大,不觉间生出了一条条细长的尾巴,看起来就像一只硕大的蝌蚪。它们在空气中游动,一点点地朝我们围剿过来,眨眼工夫,我们三人就被那一群群的蝌蚪包围住了。
眼前的景象虽然荒诞,但我并没有太害怕,因为残存的意识还能分辨出,这些景象是如此的不真实,仅仅都是幻象而已,真实的恐怖与我自己还有一道模糊的界限。
就在这时,一大团黑云朝我飘过来,停留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我扬起脸与它对视着,那黑云仿佛能看见我,很快,我竟然在黑云的表面认出了一张人的脸。我不认识这张脸,但对它很熟悉,眼神空荡荡极其悲伤,看到那种眼神,我心底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张熟悉的脸朝上飘去,我觉得这些黑云更像是一个个不幸死于水难的灵魂,它们被来自天外的一种力量控制着,不知要完成什么样的使命。
一个个的灵魂渐渐地汇总在了一起,像一条黑色的巨龙,从天空的一边横跨到了另一边。我能感到那些灵魂十分紧张,它们都在微微地颤动着,就像一群士兵正在等待即将来临的一场恶战。
突然,“黑龙”中的每一个灵魂都瞬间紧绷,巨大的“黑龙”开始在空中扭动、颤抖、嘶吼,仿佛遇到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敌人。“黑龙”仿佛缠绕着一团透明的气体,与之争斗着、撕咬着、哀号着……
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可转瞬之间,眼前的所有异常景物像烟一样就那么被吹散了,黑色灵魂组成的“黑龙”无影无踪,天空恢复成了原有的青灰色。
此刻,前面的水生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那张脸依旧十分惨白。还好,他并没有面露狰狞,还是原来的那种憨厚的笑,“两位同志,我们到了!”
“到了?!”
我有些惊诧,疾走几步绕到了水生前面,当看到眼前的景物时,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用手揉搓着,因为我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超乎想象。
一路走来,我不自觉地看见了太多离奇的画面,但那些场景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然而,此时此刻映入眼睛里的,确实超出了我所有想象的极限!
当我不得不睁开被双手揉搓得发疼的双眼时,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与此同时,我心里立时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感觉绝非紧张、害怕,而是一种终结,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切欲望的终结!
眼前依旧是如同胶片一样的青灰色,分不清天,分不清地,或许眼前的视野过于辽阔,天和地的交接线已经溶解在了这片青灰色的画布中。
抬起头,天空没有一片云,依旧灰白一片;低下头,脚下的土地蓦然消失,就像画家的笔刷轻轻地掠过画布的边缘,而那画布的底色恰恰正是那种青灰色。
想象一下,我们三人正好处在一幅阴郁色调的风景画中,一路行走,只有我们三个人是会动的……而此刻,我们已经走到画面的边缘,脚下没有了土地,天和地混成了一团,如同盘古未开辟的原始混沌世界。
我甚至希望脚下出现一条万丈深渊,这样或许我会鼓足勇气跳下去终结一生,可眼下看到的,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了四方上下,也没有了古往今来,就像身处在一处真空的世界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或许就是传说的魂飞魄散于空气中的感觉!
恍惚与不知所措显然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就在这时,水生突然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指着一个方向,极其缓慢地说:“你们看,树就在那里。”
话音未落,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竟然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了一棵巨树。
先不说那树的巨大和奇诡之处,为什么上一秒钟眼前还是青灰一片,下一秒竟出现了一棵如此大的通天巨树?!是我刚才没太注意,还是肉眼凡胎,不经仙人指点,无法窥得眼前的深奥?!